当前位置: 人生论 >> 人生论版本 >> 鲁迅的奔月你看到的是末路英雄,我看到
年12月,厦门。鲁迅给《奔月》画上句号时,天可能已经蒙蒙亮了。他会习惯地点上一支烟,在烟草的雾里默默地出神。
他似乎看到远在广州的,他的HM(“害马”,对许广平的昵称)捧读载有《奔月》的《莽原》杂志的模样。
她会看到某处噗嗤一笑,还会在某处皱起眉头——他不停地想像她的样子。
“创作是有社会性的。但有时只要有一个人看便满足了:好友,爱人。”
这句名言出自鲁迅,千真万确。
我相信《奔月》首先是鲁迅写给爱人许广平的,虽然文本的多义性使得对小说主题的解读智者见智。
换句话说,我的立论是:
你看到的是末路英雄,我看到的是烦恼人生。
01
陈红版嫦娥《奔月》。
伟大的羿也会落寞,特别是在封豕、长蛇、文豹都被他射尽的时候。
他回忆当年的封豕是多么大,远远望去就像一座小土冈,如果那时不去射杀它,留到现在,足可以吃半年,又何用天天愁饭菜。还有长蛇,也可以做羹喝……
他压根不会想到,他除尽天下祸害,等着他养家糊口的会只是“网里的三匹乌老鸦和一匹射碎了的小麻雀”。他只能让爱人吃麻雀熬的汤,乌鸦肉的炸酱面。
他想,想当年,嫦娥之所以爱上他,就是因为他是英雄。英雄想当然要使他的爱人幸福,哪会让爱人为吃喝发愁?——他以为,他以为大家也都以为。
羿小心地看着嫦娥的脸色说:
“这西山的文豹,还是我们结婚以前射得的,那时多么好看,全体黄金光。”他于是回想当年的食物,熊是只吃四个掌,驼留峰,其余的就都赏给使女和家将们。后来大动物射完了,就吃野猪兔山鸡;射法又高强,要多少有多少。“唉,”他不觉叹息,“我的箭法掌太巧妙了,竟射得遍地精光。那时谁料到只剩下乌鸦做菜……。”
“哼。”嫦娥微微一笑。
羿分明看到嫦娥的微微一笑——娇嗔的,信任的和有所期待的——所有惶恐、欠疚都消溶于这微微一笑,于是他感到了大欢喜与大责任。
02
许广平现实。
45岁的鲁迅和28岁的许广平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许,义无反顾;周,顾虑重重。
她是他的学生,她又是他的知己。
在她之前,他娶了一个女人,因为母亲,他决定要做一世的牺牲。
可自从认识她,他又觉得生活原本不该这样,他偷偷地想,他是不是要为自己活一把?
他从北京逃到了厦门,他希冀着新生活的开始,但显然又没有十足的把握。
在写《奔月》前,他给她写了一封信,列了以后要走的三条路,其中第三条是——
再做一些事……但不愿失了我的朋友。(这一条路)太险,也无把握(于生活)。所以实在难于下一决心,我也就想写信和我的朋友商议,给我一条光。
鲁迅终于将自己内心的犹豫和盘托出,害怕失去,又害怕新的开始。他希望做“朋友”的对方能给他“一条光”。
漫长的邮路显然难解他内心的焦渴,于是在等待的日子里,他提笔开始写一篇小说,他想把所有的疑虑、最坏的结果和他最真实的内心全都写进去。
相比书信,他似乎觉得小说更能让爱人明白他的心迹。
他想像着她的微微一笑——会心的,信任的和有所期待的——所有惶恐、欠疚都将消溶于这微微一笑,于是他会感到大欢喜与大责任。
03
羿(图片来自网络)《奔月》。
再伟大的人,一旦落入凡俗社会、平常生活也得重新适应。
小说中满是对新生活、新角色的各种别扭。
羿娶了嫦娥,便不再是众人的英雄,而是一个人的丈夫:原来享受众人的仰望就好,现在得俯下身子看老婆的脸色……
原来专门对付猛兽的彤弓,彤矢,卢弓,卢矢,弩机,长剑,短剑,日后恐怕只能用来射射麻雀与乌鸦来谋生。
谋生也罢,“偏是多碰到些无聊事”,要么是胡搅蛮缠的老太太,要么是横插一杠的小青年……
那些鸡毛蒜皮,眉高眼低,意短情长的烦恼人生啊……
小说中还有对年龄的忧虑。
羿不小心射死了老婆子的黑母鸡,招来老婆子的怒骂:
“瞎了你的眼睛!看你也有四十多岁了罢。”“是的。老太太。我去年就有四十五岁了。”
嫦娥独自飞升,羿失望地问自己:
“唉,”羿坐下,叹一口气,“那么,你们的太太就永远一个人快乐了。她竟忍心撇了我独自飞升?莫非看得我老起来了?但她上月还说:并不算老,若以老人自居,是思想的堕落。”
羿不止一次端详嫦娥年轻的容颜——“嘴唇依然红得如火;虽然并不笑,颊上也还有浅浅的酒窝”。
每端详一次他都会生发新的惭愧,惭愧到“两颊连耳根都热起来”,这其中恐怕不止“整年地只给她吃乌鸦的炸酱面”,还得有年龄上的考量吧。
羿真的怕嫦娥弃他而去:
当然,他并不怕那个干剪径勾当的小青年,他“等月亮”,就让他等吧;他怕的是他的嫦娥真的奔向月亮……
尾声
三口之家《奔月》与现实。
嫦娥真的奔向月亮了,羿生发大愤怒,但那愤怒对着的却是月亮。他自责不该天天给嫦娥吃乌鸦的炸酱面。他发现离了嫦娥不能活。于是伟大的羿决定再找道士要服仙药,他决心一定把失去的再找回来。
这算是鲁迅对许广平的表白吧?算不算?算,不,算?
年1月11日,鲁迅终于等到许广平的回信。信中,她说,谁也不能给你“一条光”,这条光要你自己找;人活着不是为了受苦的,你不该为了别人受苦。
一切疑虑,恐惧,游移,焦灼一扫而光。
这个从年轻时就活成小老头一样的鲁迅,把加在他身上的自己的他人的历史的文化的种种包袱全都扔掉,再无反顾地投身到青春的,柔软的,温润的,丰腴的新生活中去。
我想,这是鲁迅这辈子干过的最最爷们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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