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或许是我个人的性之所近吧!我从小识字读书,便爱看关于人生教训那一类话。犹忆十五岁那年,在中学校,有一天,礼拜六下午四时,照例上音乐课。先生弹着琴,学生立着唱。我旁坐一位同学,私自携着一册小书,放座位上。我随手取来翻看,却不禁发生了甚大的兴趣。偷看不耐烦,也没有告诉那位同学,拿了那本书,索性偷偷离开了教室,独自找一僻处,直看到深夜,要归宿舍了,才把那书送回那同学。这是一本曾文正公的家训。可怜我当时枉为了一中学生,连书名也根本不知道。当夜一宿无话,明天是礼拜日,一清早,我便跑出校门,径自去大街,到一家旧书铺,正在开卸门板,我从门板缝侧身溜进去,见着店主人忙问,有曾文正公家训吗?那书铺主人答道有。我惊异地十分感到满意。他又说,家训连着家书,有好几册,不能分开卖。那书铺主人打量我一番,说:你小小年纪,要看那样的正经书,真好呀!我听他说,又像感到了一种不可名状的喜悦和光荣。他在书堆上检出了一部,比我昨夜所看,书品大,墨字亮,我更感高兴。他要价不过几角钱,我把书价照给了。他问:你是学生吗?我答:是。那个学校呢?我也说了。他说:你一清早从你学校来此地,想来还没有吃东西,就留我在他店铺早餐,我欣然留下了。他和我谈了许多话,说:下次要什么书,尽来他铺子,可以借阅,如要买,决不欺我年幼,索高价。以后我常常去,他这一本那一本的书给我介绍,成为我一位极信任的课外读书指导员。他并说,你只爱,便拿去,一时没有钱,不要紧,我记在账上,你慢慢地还。转瞬暑假了,他说:欠款尽不妨,待明春开学你来时再说吧!如是我因那一部曾文正公家训,结识了一位书铺老板,两年之内,买了他许多廉价书。
似乎隔了十年,我在一乡村小学中教书,而且自以为已读了不少书。有一天,那是四月初夏之傍晚,独自拿着一本东汉书,在北廊闲诵,忽然想起曾文正公的家书家训来,那是十年来时时指导我读书和做人的一部书。我想,曾文正教人要有恒,他教人读书须从头到尾读,不要随意翻阅,也不要半途中止。我自问,除却读小说,从没有一部书从头通体读的。我一时自惭,想依照曾文正训诫,痛改我旧习。我那时便立下决心,即从手里那一本东汉书起,直往下看到完,再补看上几册。全部东汉书看完了,再看别一部。以后几十册几百卷的大书,我总耐着心,一字字,一卷卷,从头看。此后我稍能读书有智识,至少这一天的决心,在我是有很大影响的。
又忆有一天,我和学校一位同事说:不好了,我快病倒了。那同事却说:你常读论语,这时正好用得着。我一时茫然,问道:我病了,论语何用呀?那同事说:论语上不说吗?子之所慎,斋、战、疾。你快病倒了,不该大意疏忽,也不该过分害怕,正是用得着那慎字。我一时听了他话,眼前一亮,才觉得论语那一条下字之精,教人之切。我想,我读论语,把这一条忽略了,临有用时不会用,好不愧杀人?于是我才更懂得曾文正公家训教人切己体察,虚心涵泳那些话。我经那位同事这一番指点,我自觉读书从此长进了不少。
我常爱把此故事告诉给别人。有一天和另一位朋友谈起了此事。他说:论语真是部好书,你最爱论语中那一章?这一问,又把我愣住了。我平常读论语,总是平着散着读,有好多处是忽略了,却没有感到最爱好的是那一章。我只有说:我没有感到你这问题上,请你告诉我,你最爱的是那一章呢?他朗声地诵道: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我最爱诵的是这一章,他说。我听了,又是心中豁然一朗,我从此读书,自觉又长进了一境界。
凡属那些有关人生教训的话,我总感到亲切有味,时时盘旋在心中。我二十四五岁以前读书,大半从此为入门。以后读书渐多,但总不忘那些事。待到中学大学去教书,许多学生问我读书法,我总劝他们且看像曾文正公家训和论语那一类书,却感到许多青年学生的反应,和我甚不同。有些人听到孔子和曾国藩,似乎便扫兴了。有些偶尔去翻家训和论语,也不见有兴趣,好像一些也没有入头处。在当时,大家不喜欢听教训,却喜欢谈哲学思想。这我也懂得,不仅各人性情有不同,而且时代风气也不同。对我幼年时有所启悟的,此刻别人不一定也能同样有启悟。换言之,教训我而使我获益的,不一定同样可用来教训人。
因此,我自己总喜欢在书本中寻找对我有教训的,但我却不敢轻易把自己受益的来教训人。我自己想,我从这一门里跑进学问的,却不轻易把这一门随便来直告人。固然是我才学有不足,而教训人生,实在也不是件轻松容易的事。
问我何所有,山中唯白云。只堪自怡悦,不堪持赠君。山中白云,如何堪持以相赠呢?但我如此读书,不仅自己有时觉得受了益,有时也觉得书中所说,似乎在我有一番特别真切的了解。我又想,我若遇见的是一位年轻人,若他先不受些许教训,又如何便教他运用思想呢?因此我总想把我对书所了解的告诉人,那是庄子所谓的与古为徒。其言,古之有也,非吾有也。这在庄子也认为虽直不为病。但有时,别人又会说我顽固和守旧。我不怕别人说我那些话,但我如此这般告诉人,别人不接受,究于人何益呢?既是于人无益,则必然是我所说之不中。纵我积习难返,却使我终不敢轻易随便说。
十年前,我回故乡无锡,任教于一所私家新办的江南大学。那时,在我直觉中,总觉中国社会一时不易得安定,人生动荡,思想无出路。我立意不愿再跑进北平、南京、上海那些人文荟萃,大规模的大学校里去教书,我自己想我不胜任。我只想在太湖边上躲避上十年八年,立意要编著一部国史新编,内容分十大类,大体仿郑樵通志,而门类分别,则自出心裁,想专意在史料的编排整理上,做一番贡献。当时约集了几位学生,都是新从大学毕业的,指点他们帮我做剪贴抄写的工作。我把心专用在这上,反而觉得心闲无事,好像心情十分地轻松。太湖有云涛峰峦之胜,又富港汊村坞之幽。我时时闲着,信步所之,或扁舟荡漾,俯仰瞻眺,微及昆虫草木,大至宇宙人生,闲情遐想,时时泛现上心头。逸兴所至时,亦随心抒写,积一年,获稿八九万字,偶题曰湖上闲思录。我用意并不想教训人,更无意于自成一家,组织出一套人生或宇宙的哲学系统来。真只是偶尔见,信手拈来之闲思。不幸又是时局剧变,消息日恶,我把一些约集来的学生都遣散了,国史新编束之高阁,闲思录也中辍了。又回到与古为徒的老路,写了一本庄子纂笺,便匆匆从上海来香港。
这一次的出行,却想从此不再写文章。若有一啖饭地,可安住,放下心,仔细再读十年书。待时局稍定,那时或许学问有一些长进,再写一册两册书,算把这人生交代了。因此一切旧稿笔记之类,全都不带在身边,决心想舍弃旧业,另做一新人。而那本湖上闲思录,因此也同样没有携带着。
那知一来港,种种的人事和心情,还是使我不断写文章。起先写得很少,偶尔一月两月,迫不得已,写上几百字几千字。到后来,到底破戒了。如此的生活,如此的心情,怕会愈写愈不成样子。小书以及演讲录不算,但所写杂文,已逾三十余万言。
这一小册,则是文存中几篇写来专有关于人生问题的,因王贯之兄屡次敦促,把来编成一小册,姑名之曰人生十论,其实则只是十篇杂凑稿。贯之又要我写一篇自序,我一提笔便回忆我的湖上闲思录,又回想到我幼年时心情,拉杂的写一些。我只想告诉人,我自己学问的入门。至于这十篇小文,用意决不在教训人,也不是精心结撰想写哲学,又不是心情悠闲陶写自己的胸襟。只是在不安定的生活境况下,一些一知半解的临时小杂凑而已。
钱穆识于九龙嘉林边道之新亚书院第二院一九五五年五月
人生十论汇编成书在一九五五年之夏,迄今已二十七年。今于字句小有修订,重以付印。又随加附录两文。一为人生三步骤,乃一九七八年十一月在香港大学文学院之讲演辞。又一为中国人生哲学,乃一九八○年六月在台北“故宫博物院”之讲演辞。因同属讨论人生问题,乃以集合成编。虽端绪各别,而大意则会通合一,读者其细参之。先生从中国传统文化入手,征诸当今潮流风气,语句随和,娓娓道来,全然是中国学问切己体察、虚心涵泳的味道,所以本书不仅是为学者所作,更多的是为青年、为每一个对生活寄予期望的普通人所作。开卷之余,于今国人创业垂统,作为于社会将大有裨益。吾全体也将“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钱穆识于台北士林外双溪之素书楼一九八二年四月
本书篇章分别作于二十世纪四五十年代和七八十年代,是先生讨论人生问题的随笔和讲演词。本书共分三辑,一为人生十论;一为“人生三步骤”;一为“中国人生哲学”。先生从中国传统文化入手,征诸当今潮流风气,语句随和娓娓道来,所以本书不公是为学者所作,更多是为青年、为每一个对生活寄予期望的普通人所作。开卷之余,于今国人创业垂统,作业社会将大有裨益。吾全体也将“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行至,心向往之”。
第一辑人生十论
人生三路向(一九四九年)
人生只是一个向往,我们不能想像一个没有向往的人生。
向往必有对象。那些对象,则常是超我而外在。
对精神界向往的最高发展有宗教,对物质界向往的最高发展有科学。前者偏于情感,后者偏于理智。若借用美国心理学家詹姆士的话,宗教是软心肠的,科学是硬心肠的。由于心肠软硬之不同,而所向往发展的对象也相异了。
人生一般的要求,最普遍而又最基本者,一为恋爱,二为财富。故孟子说:“食色性也。”追求恋爱又是偏情感,软心肠的。而追求财富是偏理智,硬心肠的。
追求的目标愈鲜明,追求的意志愈坚定,则人生愈带有一种充实与强力之感。
人生具有权力,便可无限向外伸张,而获得其所求。
追求逐步向前,权力逐步扩张,人生逐步充实。随带而来者,是一种欢乐愉快之满足。
近代西方人生,最足表明像上述的这一种人生之情态。然而这一种人生,有它本身内在的缺憾。
生命自我之支撑点,并不在生命自身之内,而安放在生命自身之外,这就造成了这一种人生一项不可救药的致命伤。
你向前追求而获得了某种的满足,并不能使你的向前停止。停止向前即是生命空虚。人生的终极目标,变成了并不在某种的满足,而在无限地向前。
满足转瞬成空虚。愉快与欢乐,眨眼变为烦闷与苦痛。逐步向前,成为不断的扑空。强力只是一个黑影,充实只是一个幻觉。
人生意义只在无尽止的过程上,而一切努力又安排在外面。
外面安排,逐渐形成为一个客体。那个客体,终至于回向安排它的人生宣布独立了。那客体的独立化,便是向外人生之僵化。
人生向外安排成了某个客体,那个客体便回身阻挡人生之再向前,而且不免要回过头来吞噬人生,而使之消毁。
西洋有句流行语说:“结婚为恋爱之坟墓”,大可报告我们这一条人生进程之大体段的情形了。
若果恋爱真是一种向外追求,恋爱完成才始有婚姻。然而婚姻本身便要阻挡恋爱之再向前,更且回头把恋爱消毁。
故自由恋爱除自由结婚外,又包括着自由离婚。
资本主义的无限制进展,无疑的要促起反资本主义,即共产主义。
知识即是权力,又是西方从古相传的格言。从新科学里产生新工业,创造新机械。机械本来是充当人生之奴役的,然而机械终于成为客体化了,于是机械僵化而向人生宣布独立了,人生转成机械的机械,转为机械所奴役。现在是机械役使人生的时代了。
其先从人生发出权力,现在是权力回头来吞噬人生。由于精神之向外寻求而安排了一位上帝,创立宗教,完成教会之组织。然而上帝和宗教和教会,也会对人生翻脸,也会回过身来,阻挡人生,吞噬人生。禁止人生之再向前,使人生感受到一种压力,而向之低头屈服。
西方人曾经创建了一个罗马帝国,后来北方蛮族把它推翻。中古时期又曾创建了一种圆密的宗教与教会组织,又有文艺复兴的大浪潮把它冲毁。
此后则又赖借科学与工业发明,来创建金圆帝国和资本主义的新社会,现在又有人要联合世界上无产阶级来把这一个体制打倒。
西方人生,始终挟有一种权力欲之内感,挟带着此种权力无限向前。
权力客体化,依然是一种权力,但像是超越了人类自身的权力了。于是主体的力和客体的力相激荡,相冲突,相斗争,轰轰烈烈,何等地热闹,何等地壮观呀!然而又是何等地反复,何等地苦闷呀!
印度人好像自始即不肯这样干。他们把人生向往彻底翻一转身,转向人生之内部。
印度人的向往对象,似乎是向内寻求的。
说也奇怪,你要向外,便有无限的外展开在你的面前。你若要向内,又有无穷的内展开在你的面前。
你进一步,便可感到前面又有另一步,向外无尽,向内也无尽。人生依然是在无限向前,人生依然是在无尽止的过程上。或者你可以说,向内的人生,是一种向后的人生。然而向后还是向前一般,总之是向着一条无限的路程不断地前去。
你前一步,要感到扑着一个空,因而使你不得不再前一步,而再前一步,又还是扑了一个空,因而又使你再继续不断地走向前。
向外的人生,是一种涂饰的人生。而向内的人生,是一种洗刷的人生。向外的要在外建立,向内的则要把外面拆卸,把外面遗弃与摆脱。外面的遗弃了,摆脱了,然后你可走向内。换言之,你向内走进,自然不免要遗弃与摆脱外面的。
向内的人生,是一种洒落的人生,最后境界则成一大脱空。佛家称此为涅槃。涅槃境界究竟如何呢?这是很难形容了。约略言之,人生到达涅槃境界,便可不再见有一切外面的存在。
外面一切没有了,自然也不见有所谓内。内外俱泯,那样的一个境界,究竟是无可言说的。倘你坚要我说,我只说是那样的一个境界,而且将永远是那样的一个境界,佛家称此为一如不动。
依照上述,向内的人生,就理说,应该可能有一个终极宁止的境界,而向外的人生,则只有永远向前,似乎不能有终极,不能有宁止。
向外的人生,不免要向外面物上用功夫。而向内的人生,则只求向自己内部心上用功夫。然而这里同样有一个基本的困难点,你若摆脱外面一切物,遗弃外面一切事,你便将觅不到你的心。
你若将外面一切涂饰通统洗刷净尽了,你若将外面一切建立通统拆卸净尽了,你将见本来便没有一个内。
你若说向外寻求是迷,内明己心是悟,则向外的一切寻求完全祛除了,亦将无己心可明。因此禅宗说迷即是悟,烦恼即是涅槃,众生即是佛,无明即是真如。
如此般的人生,便把终极宁止的境界,轻轻的移到眼前来。所以说立地可以成佛。
中国的禅宗,似乎可以说守着一个中立的态度,不向外,同时也不向内,屹然而中立。可是这种中立态度,是消极的,是无为的。
西方人的态度,是在无限向前,无限动进。佛家的态度,同样是在无限向前,无限动进。你不妨说,佛家是无限向后,无限静退,这只是言说上不同。总之这两种人生,都有他辽远的向往。
中国禅宗则似乎没有向往。他们的向往即在当下,他们的向往即在不向往。若我们再把禅宗态度积极化,有为化,把禅宗态度再加上一种向往,便走上了中国儒家思想里面的另一种境界。
中国儒家的人生,不偏向外,也不偏向内。不偏向心,也不偏向物。他也不屹然中立,他也有向往,但他只依着一条中间路线而前进,他的前进也将无限。但随时随地,便是他的终极宁止点。
因此儒家思想不会走上宗教的路,他不想在外面建立一个上帝。他只说人性由天命来,性善,说自尽己性,如此则上帝便在自己的性分内。
儒家说性,不偏向内,不偏向心上求。他们亦说食色性也。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他们不反对人追求爱,追求富。但他们也不想把人生的支撑点,偏向到外面去。
他们也将不反对科学。但他们不肯说战胜自然,克服自然,知识即权力。他们只肯说尽己之性,然后可以尽物之性,而赞天地之化育。他们只肯说天人合一。
他们有一个辽远的向往,但同时也可以当下即是。他们虽然认有当下即是的一境界,但仍不妨害其有对辽远向往之前途。
他们悬至善为人生之目标。不歌颂权力。
他们是软心肠的。但他们这一个软心肠,却又要有非常强韧而坚定的心力来完成。
这种人生观的一般通俗化,形成一种现前享福的人生观。
中国人常喜祝人有福,他们的人生理想好像只便在享福。
福的境界不能在强力战斗中争取,也不在辽远的将来,只在当下的现实。
儒家思想并不反对福,但他们只在主张福德俱备。只有福德俱备那才是真福。
无限的向外寻求,乃及无限的向内寻求,由中国人福的人生观的观点来看,他们是不会享福的。
福的人生观,似乎要折损人们辽远的理想,似乎只注意在当下现前的一种内外调和、心物交融的情景中,但也不许你沉溺于现实之享受。
飞翔的远离现实,将不是一种福,沉溺的迷醉于现实,也同样不是一种福,有福的人生只要足踏实地,安稳向前。
印度佛家的新人生观,传到中国,中国人曾一度热烈追求过。后来慢慢地中国化了,变成为禅宗,变成为宋明的理学。近人则称之为新儒学。
现在欧美传来的新人生观,中国人正在热烈追求。但要把西方的和中国的两种人生观亦来融化合一,不是一件急速容易的事。
中国近代的风气,似乎也倾向于向外寻求,倾向于权力崇拜,倾向于无限向前。但洗不净中国人自己传统的一种现前享福的旧的人生观。
要把我们自己的一套现前享福的旧人生观,和西方的权力崇拜向外寻求的新人生观相结合,流弊所见,便形成现社会的放纵与贪污。形成了一种人欲横流的世纪末的可悲的现象。
如何像以前的禅宗般,把西方的新人生观综合上中国人的性格和观念,而转身像宋明理学家般把西方人的融和到自己身上来,这该是我们现代关心生活和文化的人来努力了。
以上的话,说来话长,一时那说得尽。而且有些是我们应该说、想要说,而还不知从何说起的,但又感到不可不说。我们应该先懂得这中的苦处,才能指导当前的人生。
适与神(一九四九年)
西方人列举真善美三个价值观念,认为是宇宙间三大范畴,并悬为人生向往的三大标的。这一观念,现在几已成为世界性的普遍观念了。
其实此三大范畴论,在其本身内涵中,包有许多缺点。第一,并不能包括尽人生的一切。第二,依循此真善美三分的理论,有一些容易引人走入歧途的所在。第三,中国传统的宇宙观与人生观,亦与此真善美三范畴论有多少出入处。
近代西方哲学家,颇想在真善美三范畴外,试为增列新范畴。但他们用意,多在上述第一点上。即为此三大范畴所未能包括的人生向往添立新范畴,他们并未能注意到上述之第二点,更无论于第三点。
德人巴文克(BermhardBavink)著现代科学分析,主张于真善美三范畴外,再加适合与神圣之两项。他的配列是:科学真,道德善,艺术美,工技适,宗教神。他的用意,似乎也只侧重在上述之第一点。
本文作者认为巴氏此项概念,若予变通引扩,实可进而弥补上述第二第三两点之缺憾。中西宇宙观与人生观之多少相歧处,大可因于西方传统真善美三价值领域之外,增入此第四第五两个新的价值领域,而更易接近相融会。
下文试就上列宗旨略加阐述:
巴氏适字的价值领域,本来专指人类对自然物质所加的种种工业技术言。他说,根据经济原理,求能以最少的资力获得最好的效果者,斯为适。窃谓此一范畴大可引伸。人类不仅对自然物质有种种创制技巧,即对人类自身集团,如一切政治上之法律制度,社会上之礼俗风教等等,何尝不都是寓有发明与创造?何尝不都是另一种的作业与技巧呢?这些全应该纳入适字的价值领域内。
西方人从来对自然物质界多注意些,他们因此有更多物质工业上的发明与创造。东方人则从来对人文社会方面多注意些,因此他们对这一方面,此刻不妨特为巧立新名,称之曰“人文工业”或“精神工业”。在这方面,很早的历史上,在东方便曾有过不少的发明与创建,而且有其很深湛很悠久的演进。此层该从中国历史上详细举例发挥,但非本文范围,恕从略。因此中国人对此价值领域很早便已郑重地提到。儒家的所谓时,道家的所谓因,均可与巴氏之所谓适,意趣相通。
适于此时者未必即适于彼时,适于此处者未必即适于彼处。如此,则适字的含义,极富有现实性与相对性。换言之,适字所含的人生意味,实显得格外地浓厚。
我们若先把握住此一观念,再进一步将适字的价值领域,试与真善美的价值领域,互求融会贯通,则我们对于宇宙人生的种种看法,会容易透进一个新境界。而从前只着眼在真善美三分法上的旧观念,所以容易使人误入歧途之处,亦更容易明白了。
本来真善美全应在人生与宇宙之欣合处寻求,亦只有在人生与宇宙之欣合处,乃始有真善美存在。若使超越了人生,在纯粹客观的宇宙里,即不包括人生在内的宇宙里,是否本有真善美存在,此层不仅不易证定,而且也绝对地不能证定。
何以呢?真善美三概念,本是人心之产物。若抹去人心,更从何处来讨论真善美是否存在的问题?
然而西方人的观念,总认为真善美是超越人类的三种客观的存在。因认其是客观的,于是又认为是绝对的。因其认为是绝对的,于是又认为是终极的。
其实,既称客观,便已含有主观的成分。有所观,必有其能观者。能所一体,同时并立。观必有主,宇宙间便不应有一种纯粹的客观。
同样,绝对里面便含有相对,宇宙间也并没有一真实绝对的境界与事物。泯绝相对,即无绝对。中国道家称此绝对为无,即是说没有此种绝对之存在。你若称此种绝对为无,为没有,同时即已与有相对了。可见此种绝对的绝对,即真真实实的绝对,实在不存在,不可思议。只可在口里说,譬如说一个三角的圆形。
人们何以喜认真善美为客观,为绝对,为超越人生而存在呢?因你若说真善美非属纯客观,而兼有了人心主观的成分,只为一相对的存在。如是,则你认为真,我可认为假;你认为善,我可认为恶;你认为美,我可认为丑。反之,亦皆然。如是,则要求建立此三个价值领域,无异即推翻了此三个价值领域了。因此西方的思想家,常易要求我们先将此三个观念超越了人生现实,而先使之客观化与绝对化。让它们先建立成一坚定的基地,然后再回头应用到人生方面来。如是,似乎不可反抗,少流弊。而不幸另外的流弊,即随之而生起。
现在我们若为人生再安设一适的价值领域,而使此第四价值领域与前三价值领域,互相渗透,融为一体,使主观与客观并存,使相对与绝对等立,则局面自然改观。
试就真的一观念,从粗浅方面加以说明。大地是个球形,它绕日而转,这已是现代科学上的真理,无待于再论。然我们不妨仍然说,日从东出,从西落,说我此刻直立在地面而不动。此种说话,仍然流行在哥白尼以来的世界上一切人们的口边,日常运用,我们决不斥其为不真。换言之,无异是我们直到今日,依旧在人生日常的有些部分,而且在很多的部分,还是承认地平不动,日绕地行的一种旧真理或说旧观念。如是,则同一事实,便已不妨承认有两种真理或两种观念,而且是绝对相反的两种,同时存在了。
你若定要说我此刻乃倒悬在空中,以一秒钟转动十七英里之速度而遨游,闻者反而要说你在好奇,在作怪。可见天文学家所描述的真理,他本是在另一立场上,即天文学上。换言之,即另有一主观。科学家的真理,也并非能全抹去主观,而达到一种纯客观的绝对真理之境域。
根据物理学界最近所主张的相对论,世间没有一种无立场的真。立场便即是主观了。
会合某几种立场的主观,而形成一种客观,此种客观,则仍是有限性的,而非纯客观。在此有限场合中的客观真理,即便是此有限场合中之绝对真理,那种绝对也还是有限,换言之,也还是相对的。
人类所能到达的有限真理之最大极限,即是一种会合古往今来的一切人类的种种立场而融成的一种真理。然而此种真理,实在少得太可怜。若硬要我举述,我仅能勉强举述一条,恐怕也仅有此一条,即人生总有死。
这一条真理,仍然是人类自己立场上的有限真理。而且这一条真理,也并不能强人以必信。直到遥远的将来,恐怕还有人要想对此一条真理表示反抗,要寻求长生与不死。然而这一条真理,至少是人类有限真理中达到其最大限极的一条吧。
善与恶,美与丑,我此处不想再举例。好在中国古代庄子书中,已将此等价值观里面的相对性之重要,阐发得很透辟,很详尽。
说到庄子,立刻联想到近代西方哲学思想界之所谓辩证法。正必有反,正反对立发展而形成合。但合立刻便成为一个新的正,便立刻有一个新的反与之对立,于是又发展而形成另一个合。此种正反合的发展,究竟是有终极,还是无终极?单照这一个辩证法的形式看,照人类理智应有的逻辑说,这种发展应该是一个无终极。
如是,则又有新难题发生。
既有所肯定,便立刻来一个否定,与之相对立。超越这一个否定,重来一个新肯定,便难免立刻再产生一个新否定,再与此新肯定相对立。人类理智不断地想努力找肯定,但不断地连带产生了否定,来否定你之所肯定。最后的肯定,即上文所述绝对的绝对,无量遥远地在无终极之将来。则人类一切过程之所得,无异始终在一个否定中。
本来人类理智要求客观,要求绝对,其内心底里是在要求建立,要求宁定。而理论上的趋势,反而成为是推翻,是摇动,而且将是一种无终极的推翻与无终极的摇动。只在此无终极的推翻与摇动之后面,安放一个绝对的终极宁止,使人可望不可即。
我们只有把适字的价值观渗进旧有的真善美的价值观里面去,于是主观即成为客观,相对即成为绝对,当下即便是终极,矛盾即成为和合。
如是,则人生不将老死在当下的现实中而不再向前吗?是又不然。当下仍须是合于向往的当下,现实仍须是符于理想的现实。中国儒家所以要特选一时字,正为怕你死在当下,安于现实。当知时则绝不是死在当下,安于现实的。
人生到底是有限,人生到底只是宇宙中一部分,而且是极小的一部分。你将求老死于此当下,苟安于此现实而不可得。时间的大轮子终将推送你向前。适于昔者未必适于今,适于今者未必适于后。如是,则虽有终极而仍然无终极,然而已在无终极中得到一终极。人类一切过程之所得,正使人类真有理智的话,将不复是一否定,而始终是一肯定了;将不复是一矛盾,而始终是一和合了。这一个肯定与和合,将在适字的第四价值领域中,由人获得,让人享受。
适字的价值领域,正在其能侧重于人生的现实,这一点已在上文阐述过。然而这一个价值领域,绝非是绝对的,而依然是相对的,是有限的。依然只能限制在其自己的价值领域之内,越出了它的领域,又有它的流弊,又有它的不适了。
人生只是宇宙之一部分,现在只是过去未来中之一部分,而且此一部分仍然是短促狭小得可怜。
我们要再将第五种价值领域加进去,再将第五种价值领域来冲淡第四种价值领域可能产生之流弊,而使之恰恰到达其真价值之真实边际的所在者,便是神的新观念。
人生永永向前,不仅人生以外的宇宙一切变动要推送它向前,即人生之自有的内在倾向,一样要求它永永地向前。
以如此般短促的人生,而居然能要求一个无限无极的永永向前,这一种人性的本身要求便已是一个神。试问你不认它是神,你认它是什么呢?
以如此般短促的人生,在其无限向前之永无终极的途程中,而它居然能很巧妙地随其短促之时分,而居然得到一个适,得到一种无终极里面的终极,无宁止里面的宁止。而这种终极,又将不妨害其无限向前之无终极;这种宁止,又将不妨害其永远动进之无宁止。适我之适者,又将不妨害尽一切非我者之各自适其适。试问这又不是一种神迹吗?试问你不认它是神,你又将认它是什么呢?
庄子可算是一位极端反宗教的无神论者吧,然庄子亦只能肯认此为神。唯庄子同时又称此曰自然。儒家并不推崇宗教,亦不尊信鬼神,但亦只有肯认此为神,唯同时又称此神迹曰性。
说自然,说性,不又要沦于唯物论的窠臼吗?然而中国人思想中,正认宇宙整体是个神,万物统体也是个神,万物皆由于此神而生,因亦寓于此神而成。于何见之?试再略说。
人生如此般渺小,而居然能窥测无限宇宙之真理,这已见人之神。
自从宇宙间的真理,络绎为人类所发现,而后人类又不得不赞叹宇宙到底是个神。
你若能亲临行阵,看到千军万马,出生入死,十荡十决,旌旗号令,指挥若定,你将自然会抽一口气说:用兵若是其神乎!
你若稍一研究天文学,你若稍一研究生物学,你若稍一研究任何一种自然科学之一部门,一角落,你将见千俦万汇,在其极广大极精微之中,莫不有其极诡谲之表现,而同时又莫不有其极精严之则律,那不是神,是什么呢?
中国人把一个自然,一个性字,尊之为神,正是唯物而唯神。
上文所述的德人巴氏,他全面地分析了近代科学之总成绩,到底仍为整个宇宙恭而敬之地加送了它一个神字的尊号。这并不是要回复到他们西方宗教已往的旧观念与旧信仰上去。他也正是一个唯物而唯神的信仰者。
这是西方近代观念,不是巴氏一人的私见。中西思想,中西观念,岂不又可在此点上会合吗?
唯神而后能知神。真能认识神的,其本身便亦同样是一个神。知道唯物而唯神的是什么呢?这正是人的心。
但不知道神的,也还可与神暗合,这是性,不是心。
道家不喜言心,儒家爱言心,但更爱言性。因心只为人所独,性普为物所共。西方哲学界的唯心论,到底要从人心的知识论立场证会到自然科学的一切发现上,也是这道理。
美字恕我不细讲。你若稍一研究天文,或生物,或任何一科学之一部门,一角落,你若发现其中之真理之万一,你便将不免失口赞叹它一句说,美哉美哉!造物乎!宇宙乎!
美与真同是宇宙之一体。中国人不大说到真,又不大说到美。中国人只说自然,只说性,而赞之曰神。这便已真能欣赏了宇宙与自然之美,而且已欣赏到其美之最高处。
现在剩下要特别一提的,只是一个善。
真是全宇宙性的,美是全宇宙性的,而善则似乎封闭在人的场合里。这一层是西方哲人提出真善美三范畴的观念所留下的一个小破绽。
康德以来,以真归之于科学,美归之于艺术,善归之于宗教。宗教的对象是神,神似乎也是全宇宙性的。然西方人只想上帝创世是一个善,并不说上帝所创世界的一切物性都是善。他们依然封闭在人的场合中,至多他们说上帝是全人类的,并不说上帝是整个宇宙,统体万物的。好像上帝创造此整个宇宙,一切万物,仅乃为人而造般。
一切泛神论者,乃至近代科学上的新创见,唯物而唯神论者,在此处也还大体侧重在从真与美上赋物以神性,不在善上赋物以神性。
上述的巴氏,改以神的观念归诸宗教,而以善的观念归诸道德。则试问除却人类,一切有生无生,是否也有道德呢?道德是不是人类场合中的一种产物呢?就其超越人生而在宇宙客体上看,是否也有道德之存在呢?这里显然仍有破绽,未加补缝的。
中国人则最爱提此一善字。中国人主张“尽人之性以尽物之性而赞天地之化育”。一个善字,弥纶了全宇宙。
不仅儒家如此,道家亦复如此。所以庄子说,“虎狼仁”,但又反转说,“天地不仁”。
这里仍还是一个主观客观的问题。
你若就人的场合而言,虎狼不见有道德,不见有善。你若推扩主观而转移到客观上,客观有限而无限,则万物一体,物性莫不善。宇宙整个是一个真,是一个美,同时又还是一个善。其实既是真的,美的,那还有不善呢?而中国人偏要特提此善字,正为中国人明白这些尽在人的场合中说人话。天下本无离开主观的纯客观,则善字自然要成为中国人的宇宙观中的第一个价值领域了。
你今若抹去人类的主观,则将不仅不见宇宙之所谓善,又何从去得见宇宙之所谓真与美?你既能推扩人类的主观而认天地是一个真与美,则又何不可竟说宇宙同样又是一个善的呢?
从上述观点讲,真善美实在已扼要括尽了宇宙统体之诸德,加上一个适字,是引而近之,使人当下即是。加上一个神字,是推而远之,使人鸢飞鱼跃。
真善美是分别语,是方以智。适与神是会通语,是圆而神。
我很想从此五个范畴,从此五种价值领域,来沟通中西人的宇宙观与人生观。
人生目的和自由(一九四九年)
整个自然界像是并无目的的。日何为而照耀?地何为而运转?山何为而峙?水何为而流?云何为而舒卷?风何为而飘荡?这些全属自然,岂不是无目的可言。
由自然界演进而有生物,生物则便有目的。生物之目的,在其生命之维持与延续。维持自己的生命,维持生命之延续。植物之发芽抽叶,开花结果;动物之求食求偶,流浪争夺;蚁营巢,蜂酿蜜,一切活动,都为上述之目的,先求生命之保存,再求生命之延续。生物只有此一目的,更无其他目的可言。而此一求生目的,亦自然所给与。因此生物之唯一目的,亦可说是无目的,仍是一自然。
生命演进而有人类。人类生命与其他生物的生命大不同。其不同之最大特征,人类在求生目的之外,更还有其他目的存在。而其重要性,则更超过了其求生目的。换言之,求生遂非最高目的,而更有其他超人生之目的。有时遂若人生仅为一手段,而另有目的之存在。
当你晨起,在园中或户外作十分钟乃至一刻钟以上之散步,散步便即是人生,而非人生目的之所在。你不仅为散步而散步,你或者想多吸新鲜空气,增加你身体的健康;你或在散步时欣赏自然风物,调凝你的精神。
当你午饭后约友去看电影,这亦是一人生,而亦并非是你之目的所在。你并不仅为看电影而去看电影。你或为一种应酬,或正进行你的恋爱,或欲排遣无聊,或为转换脑筋,或为电影的本身内容所吸引。看电影是一件事,你所以要去看电影,则另有目的,另有意义。
人生只是一串不断的事情之连续,而在此不断的事情之连续的后面,则各有其不同的目的。人生正为此许多目的而始有其意义。
有目的有意义的人生,我们将称之为人文的人生,或文化的人生,以示别于自然的人生,即只以求生为唯一目的之人生。
其实文化人生中依然有大量的自然人生之存在。在你整天劳动之后,晚上便想睡眠。这并非你作意要睡眠,只是自然人生叫你不得不睡眠。睡眠像是无目的的,倘使说睡眠也有目的,这只是自然人生为你早就安排好,你即使不想睡眠,也总得要睡眠。
人老了便得死。死并不是人生之目的,人并不自己作意要死,只是自然人生为你早安排好了一个死,要你不得不死。
病也不是人生之目的,人并不想要病,但自然人生为他安排有病。
饥求食,寒求衣,也是一种自然人生。倘使人能自然免于饥寒,便可不需衣食,正如人能自然免于劳倦,便可不需睡眠,是同样的道理。
人生若只专为求食求衣,倦了睡,病了躺,死便完,这只是为生存而生存,便和其他生物一切草木禽兽一般,只求生存,更无其他目的可言了。这样的人生,并没有意义,不好叫它是人生,更不好叫它有文化,这不是人文,是自然。
文化的人生,是在人类达成其自然人生之目的以外,或正在其达成自然人生之目的之中,偷着些余剩的精力来干另一些勾当,来玩另一套把戏。
自然只安排人一套求生的机构,给与人一番求生的意志。人类凭着它自己的聪明,运用那自然给与的机构,幸而能轻巧地完成了自然所指示它的求生的过程。在此以外,当他饱了,暖了,还未疲倦,还可不上床睡眠的时候,在他不病未死的时候,他便把自然给与他的那一笔资本,节省下一些来自作经营。西方人说,闲暇乃文化之母,便是这意思。
文化的人生,应便是人类从自然人生中解放出来的一个自由。人类的生活,许人于求生目的之外,尚可有其他之目的,并可有选择此等目的之自由,此为人类生活之两大特征,亦可说是人类生活之两大本质。
然而这一种自由之获得,已经过了人类几十万年艰辛奋斗的长途程。只有按照这一观点,才配来研究人类文化的发展史。也只有按照这一观点,才能指示出人类文化前程一线的光明。
若照自然科学家唯物机械论的观点来看人生,则人生仍还是自然,像并无自由可能。若照宗教家目的论的观点来看人生,则人生终极目的,已有上帝预先为他们安排指定,也无自由之可言。
但我们现在则要反对此上述两种观点。当你清晨起床,可以到园中或户外去散步,但也尽可不散步;当你午饭已毕,可以约友去看电影,但也尽可不约友不去看电影。这全是你的自由。
一切人生目的,既由人自由选择,则目的与目的之间,更不该有高下是非之分。爱散步,便散步。爱看电影,便看电影。只要不妨碍你自然人生的求生目的,只要在你于求生目的之外,能节省得这一笔本钱,你什么事都可干。这是文化人生推类至尽一个应该达到的结论。
人类一达到这种文化人生自由的境界,回头来看自然人生,会觉索然寡味,于是人类便禁不住自己去尽量使用这一个自由。甚至宁愿把自然人生的唯一目的,即求生目的也不要,而去追向这自由。所以西方人说,不自由,毋宁死。自杀寻死,也是人的自由。科学的机械论,宗教的目的论,都管不住这一个决心,都说不明这一种自由。
自杀是文化人生中的一件事,并非自然人生中的一件事。自然人生只求生,文化人生甚至有求死。求死也有一目的,即是从自然人生中求解放,求自由。
若专从文化人生之自由本质言,你散步也好,看电影也好,自杀也好,全是你的自由,别人无法干涉,而且也不该干涉。目的与目的之间,更不必有其他评价,只有自由与不自由,是它中间唯一可有的评价。
然而一切问题,却就从此起。唯其人类要求人生目的选择之尽量的自由,所以人生目的便该尽量地增多,尽量地加富。目的愈增多,愈加富,则选择愈广大,愈自由。
两个目的由你挑,你只有两分自由。十个目的由你挑,你便有十分自由。自然则只为人类安排唯一的一个目的,即求生,因此在自然人生中无自由可言。除却求生目的之外的其他目的,则全要人类自己去花心去创造,去发现。然而创造发现,也并不是尽人可能,也并不是一件轻易的事。所以凡能提供文化人生以新目的,来扩大文化之自由领域者,这些全是人类中之杰出人,全应享受人类之纪念与崇拜。
文化人生的许多目的,有时要受外面自然势力之阻抑与限制,有时要在人与人间起冲突,更有时在同一人的本身内部又不能两全。你要了甲,便不能再要乙;你接受了乙,又要妨碍丙。文化人生的许多的目的中间于是便有是非高下之分辨。一切是非高下,全从这一个困难局面下产生。除却这一个困难局面,便无是非高下之存在。换言之,即人生种种目的之是非高下,仍只看他的自由量而定。除却自由,仍没有其他评判一切人生目的价值之标准。也不该有此项的标准。
让我举一个评判善恶的问题来略加以说明。善恶问题,也是在文化人生中始有的问题。人类分别善恶的标准,也只有根据人类所希获得的人生自由量之大小上出发。若舍弃这一个标准,便也无善恶可言。
这番理论如何说的呢?
在自然界,根本无善恶。一阵飓风,一次地震,淹死烧死成千成万的人,你不能说飓风地震有什么恶。一只老虎,深夜拖去一个人,这老虎也没有犯什么罪,也没有它的所谓恶。
在原始社会里的人,那时还是自然人生的成分多,文化人生的成分少,杀人不算一回事。文化人生曙光初启,那时能多杀人还受人崇拜,说他是英雄,甚至赞他是神圣。直到近代,一面发明原子弹,一面提倡全民战争,还要加之以提倡世界革命,把全世界人类卷入战争漩涡,连打上十年八年乃至几十年的仗,杀人何止千万万万,也还有人在煽动,也还有人在赞助,也还有人在崇拜,也还有人在替他们辩护。这些也是人类自己选择的自由呀!你那能一笔抹杀,称之为恶。这并不是故作过分悲观的论调,当面的事实,还需我们平心静气来分析。
但从另一方面言,一个人杀一个人,压抑了人家的自由,来满足他自己的自由,在人类开始觉悟自由为唯一最可宝贵的人生本质的时候,便已开始有人会不能同情于这般杀人的勾当。孟子曾说过:“杀一人而得天下,不为也。”他早已极端反对杀人了。但他又说:“闻诛一夫纣矣。”这岂不又赞成杀一个人来救天下吗?救天下与得天下,当然不可相提并论。然而杀人的问题,其间还包含许多复杂的意味,则已可想而知。
然而我们终要承认杀人是一件大恶事。我们总希望人类,将来能少杀人,而终至于不杀人。明白言之,从前人类并不认杀人是恶,渐渐人类要承认杀人是恶,将来人类终将承认杀人是大恶,而且成为一种无条件无余地的赤裸裸的大恶。这便是上文提过的人类文化人生演进路程中可以预想的一件事,这是我们文化人生演进向前的一个指示路程的箭头。
让我再稍为深进一层来发挥这里面的更深一层的涵义。杀人也是人类在没有更好办法之前所选择的一种办法呀。人类在无更好办法时来选择杀人之一法,这也已是人类之自由,所以那时也不算它是一种恶。幸而人类终于能提供出比杀人更好的办法来。有了更好的办法,那以前的办法便见得不很好。照中国文字的原义讲,恶只是次一肩的,便是不很好的。若人类提供了好的办法,能无限进展,则次好的便要变成不好的。恶字的内涵义,便也循此转变了。
你坐一条独木船渡河,总比没有发明独木船的时候好。那时你在河边,别人贡献你一条独木船,你将感谢不尽。后来花样多了,有帆船,有汽船,安稳而快速得多了。你若在河边唤渡,那渡人隐藏了汽船,甚至靳帆船而不与,他竟交与你一条独木船,那不能不说他含有一番恶意,也不能不说这是件恶事。
论题的中心便在这里了。若没有文化的人生,则自然人生也不算是恶。若没有更高文化的人生,则浅演文化的人生,也不好算是恶。正为文化人生愈演而愈进,因而恶的观念恶的评价,也将随而更鲜明更深刻。这并不是文化人生中产生了更多的恶,实乃是文化人生中已产生了更多的善。
让我们更进一步说,其实只是更显豁一层说,我们将不承认人类本身有所谓恶的存在,直要到文化人生中所不该的始是恶。恶本是文化人生中的一件事,而问题仍在他自由选择之该当与不该当。没有好的可挑,只有挑次好的。没有次好的,只有挑不好的。当其在没有次好的以前,不好的也算是好。能许他有挑选之自由,这总已算是好,而且他也总挑他所觉得为好的,那是他的自由。那便是文化人生之起点,也是文化人生之终点。那便是文化人生之本质呀。
你要人挑选更好的,你得先提供他以更好的。谁能提供出更好的来呢?人与人总是一般,谁也不知道谁比谁更能提供出更好的,则莫如鼓励人,大家尽量地提供,大家自由地创新。这初看像是一条险路,然而要求文化人生之演进,却只有这条路可走。你让一个人提供,不如让十个人提供;让十个人提供,不如让一百个人提供。提供得愈多,挑选得愈精。精的挑选得多了,更要在精与精之间再加以安排。上午散步,下午便看电影,把一日的人生,把一世的人生,把整个世界的人生,尽量精选,再把它一切安排妥帖,那不知是何年何月的事。然而文化人生则只有照此一条路向前。
人类中间的宗教家、哲学家、艺术家、文学家、科学家,这些都是为文化人生创造出更好的新目的,提供出更好的新自由。提供了善的,便替换出了恶的。若你有了善的不懂挑,则只有耐心善意的教你挑,那是教育,不是杀伐与裁制。在宗教、哲学、文学、艺术、科学的园地里,也只有教育,没有杀伐与裁制。
佛经里有一段故事,说有一个恋爱他亲母而篡弑他亲父的,佛说:只要他肯皈依佛法,佛便可为他洗净罪孽。这里面有一番甚深涵义:即佛家根本不承认人类本身有罪恶之存在,只教人类能有更高挑选之自由。一切宗教的最高精神都该如是的。哲学家、文学家、艺术家、科学家的最高精神,也都该如是。
若说人类本身有罪恶,便将不许人有挑选之自由,窒塞了人类之自由创造,自由提供,不让人类在其人生中有更好的发现与更广的寻求,那可以算是一种大罪恶。而且或许是人类中间唯一的罪恶吧。固然,让人尽量自由地挑选,自由地创新,本身便可有种种差误,种种危险的。然而文化人生之演进,其势免不了差误与危险,便只有照上述的那条险路走。
根据上述理论,在消极方面限制人,压抑人,绝非文化人生进程中一件合理想的事。最合理想的,只有在正面,积极方面,诱导人,指点人,让人更自由地来选择,并还容许人更自由地提供与创造。
你试想,若使人类社会到今天,已有各种合理想的宗教,合理想的哲学、艺术、科学,叫人真能过活着合理想的文化人生,到那时像前面说过的杀人勾当,自然要更见其为罪大而恶极。然而在那时又那里会还有杀人的事件产生呢?
正因为直到今天,真真够得上更好的人生新目的的,提供得不够多,宗教、哲学、艺术、文学、科学,种种文化人生中应有的几块大柱石还未安放好,还未达到理想的程度,而且有好些前人早已提供的,后人又忘了,模糊了,忽略了,或是故意地轻蔑了,抛弃了,遂至于文化的人生有时要走上逆转倒退的路。更好的消失了,只有挑选次好的;次好的没有了,只有挑选不好的。
人类到了吃不饱,穿不暖,倦了不得息,日里不得好好活,夜里不得好好睡,病了不得医,死了不得葬,人类社会开始回复到自然人生的境界线上去,那竟可能有人吃人。到那时,人吃人也竟可能不算得是恶,那还是一种人类自由的选择呀。
局面安定些了,乱国用重典,杀人者死,悬为不刊之大法。固然法律绝非是太平盛世理想中最可宝贵的一件事,人文演进之重要关键不在此。
若使教育有办法,政治尚是次好的;若是政治有办法,法律又是次好的;若使法律有办法,战争又是次好的;只要战争有办法,较之人吃人,也还算得是较好的。
依照目前人类文化所已达到的境界,只有宗教、哲学、文学、艺术、科学,都在正面诱导人,感化人,都在为人类生活提供新目的,让人有更广更深的挑选之自由,都还是站在教育的地位上,那才能算是更好的。政治法律之类,无论如何,是在限制人,压抑人,而并不是提供人以更多的自由。只可管束人于更少的自由里,只能算是次好的。战争杀伐,只在消灭对方人之存在,更不论对方自由之多少,那只能算末好的。
至于到了人吃人的时代,人类完全回到它自然人生的老家去,那时便只有各自求生,成为人生之唯一目的。那时则只有两个目的给你挑,即是生和死。其实则只有一个目的,叫你尽可能地去求生。到那时,便没有什么不好的,同时也不用说,到那时是再也没有什么好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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