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黑书选的这两篇托尔斯泰的短篇很有意思。这是托尔斯泰晚年的作品，写于年，同年他写作了《论生命》这本浓缩了他在苦心探索之后的灵魂之作，所以这两个小短篇可以看作是用两个故事来表达他这个阶段对生命的意义的理解。

第一个故事《一个人需要多少土地》。故事讲的是一个勤劳的农民在妻子和她姐姐争论是农村清贫但踏实的生活好还是城市富足但充满诱惑的生活好的时候，表示只要自己有足够的土地，即使魔鬼出现也不害怕。刚好被魔鬼本人听到，于是魔鬼和他玩了一个游戏，他通过制造一些机会让他得到了很多土地。随着土地变多，农民在最开始的幸福感很快消失之后，变得更不满足，尤其是看到富裕的邻居比自己有更好的生活。最后他通过别人（魔鬼）的引导来到了一个土著居民的定居所。这里的土地肥沃美好，关键是便宜——只要付一定的费用，在规定的时间内，你一天的脚步能丈量多少土地，这块土地就属于你。农民很兴奋，开始了一天的旅程，然而故事结局大家都知道了——土地太好了，他想要很多，越走越远，虽然最后在规定的时间内跑回了起点，但是他也失去自己的生命——只得到了埋葬他身躯的六英尺土地。

看完这个故事我们都会去想：所以，我们到底需要多少土地呢？这个故事用一个夸张的长镜头让我们看到了追逐物欲的尽头可能是什么，也许是一场虚空和徒劳而已。无论过程怎样，追逐欲望的结果都是幻灭的，欲望是无限的，肉体的生命是有限的。

我们可以把土地换成任何其他的东西，比如金钱、权利、包包首饰。我到底需要多少衣服、包包和首饰才觉得自己足够漂亮？我们到底需要多少钱才能好好生活呢？我自己今年也准备尝试一下。我给自己和一家准备了10万的生活费，里面有保险、学费、租房等。不知道够不够。也许刚好，也许还不够。我个人开销最大的是学习和买书。所以对我而言，这个问题可以变成我到底需要多少书才够呢？或者需要学习多少课程才够呢？这个问题是有魔力的，不妨带入一下目前自己的目标和欲望，好好探索一下。

托尔斯泰在《论生命》中，非常坦诚地表达：当我们的理性之光投向动物性肉体的存在，我们的感官欲望就会被无限开发放大，直至身体停摆，意义终止，实际上这种追逐是一眼就能看得到的空虚，注定一无所获。当然还有人会放弃感官欲望，开始跃入精神之旅，攀登艺术和科学的高峰。这是我从小受到的教育，老师们、书里的智者们都说精神的探索才是最重要的，但很遗憾，我至今其实还不太明白这里的精神探索到底指什么。托尔斯泰非常不留情地指出大部分的“精神探索”其实也是一种外在的信条——“商业、战争、交通道路、科学、艺术，所有这些复杂的、热闹非凡的人类活动，很大一部分，实际不过是生活大门前疯狂人群的拥挤而已”——我们实际并未踏入真正的生活大门。这样的描述很让我震惊。

科学和艺术试图在揭示是什么，但是始终回避了为什么的终极问题。我们可能知道怎么利用发酵原理做面包，也知道如何利用审美的规律把面包做的漂亮，美观，但是却不知道这个可能唯一的面包是留给自己还是孩子吃，或者把它送给路边饥饿的乞讨者。我喜欢买书，记得有一次我又买了一堆书在办公室收拾，之前买的很多书还没有拆封，大家过来看，然后讨论起来各自喜欢买的东西。我突然发现，我买书和大家买衣服和包是一个道理，不过是为了缓解生活的焦虑、压力和茫然。我根本不懂真正的精神追求是什么。即使那些我看过的书，也如一个个做过的梦，梦醒无痕。托尔斯泰说的如此清晰、明白。

那么我们的可贵的理性之光究竟该如何安放？生而为人，我们的到底该追求什么？这个问题也许可以换个说法，人活一辈子，图个啥呢？到底有没有意义了？这个答案不能含糊，每个人都可能有自己的说法，但你真的信服吗？TVB里有一句常说的话：人嘛，活着开心最重要。这成了一代人的信条，但真的是这样吗？还有人说，为了家庭和孩子，我好好奋斗，其他无所谓。其他真的无所谓吗？

这本小黑书的另一个故事给出了托尔斯泰的对于这个问题的回答。这个故事的名字叫做《人依靠什么而活》。这个故事里的主人公是一个穷困潦倒的皮鞋匠，他穷得连一件像样的御寒的冬衣都没有。有一天他妻子让他带上家里仅有的存款还有欠条去城里买一块羊皮做冬衣。他到了城里，没有人还钱给他，所以他也没能买羊皮。在回家的路上，他发现一个赤裸的男子坐在冰天雪地的教堂外，经过一番思想斗争，他最后把自己的衣服给快要冻死的男子穿上，并带他回家。回家后起初他的妻子非常生气，但是他提醒妻子上帝有仁爱之心，最后妻子动了恻隐之心，收留了这位男子。他们一起生活了几年。这几年里这位男子帮助他们做鞋谋生，期间他一共微笑过三次，一次是他妻子接纳了他，并款待他晚餐。一次是一个不知自己将死的绅士来做一双靴子，最后一次是一位妇人带着两个领养的双胞胎来订做鞋子。其实这位男子是被上帝惩罚落入凡间的天使。上帝想要天使通过人间的生活，找到三个问题的答案：

*1.是什么真正萦绕在人们心中？

*2.什么是人所不知道的？

*3.人依靠什么而活？

天使通过自己的经历逐一回答了这三个问题。第一次他微笑的时候，是在鞋匠的妻子最终收留他，款待他晚餐的时候，那个时候他发现了人内心深处深藏的爱。第二次他发现绅士并不知道自己死期将至，还订购了长靴子，他找到了第二个问题的答案，人们其实并不真正知道生命真实的需要是什么。第三次他看到了领养双胞胎的妇人，当初他被上帝惩罚其实是因为这对双胞胎出生后，他奉命去带走她们母亲的灵魂，但是这位母亲乞求天使，希望天使不要带走她因为没有她孩子们活不了，因为她们已经没有了父亲。天使听从了她，但是上帝却不同意他这么做。他这次看到了健康长大的孩子，被一位充满爱意的、但没有血缘关系的妇人养大了。他找到了第三个问题的答案，人不是依靠父母而活，而是依靠他人的爱而活。找到这三个答案，天使就回到了原来的地方。

这个第二故事，虽然有宗教背景，但读起来却非常的朴实、真诚。结合托尔斯泰在《论生命》中的阐释，就会更明白：人的可贵的理性，是用来实现人真正的幸福的，这就是人生的意义，而人的真正幸福在于首先意识到个人的、肉体的幸福的不可能。托尔斯泰坦诚，随着年纪和阅历增长，越来越感觉到人的本质其实一种关系，你所以是你，你拥有的天性个性，是父母是祖辈，是无数个时空累积起来的，到了你，然后透过你，再传递下去。这样交织的关系是超越时空的，是永恒的。人生的意义需要在这里确定，理性的光需要在这里投注，而能让这种永恒关系得到滋养成长的唯有爱，这种爱不是仅仅对孩子对父母的爱，对某个人特殊的爱，是一种偏爱，本质上不过是对个人生存条件的偏好，真正的爱是包含所有的一切，很像佛家里无所执取的真正的慈悲之爱。

我记得卡巴金在《多舛的生命》中也说话类似的话：

“年复一年，我愈发地认识到正念在本质上是关乎关系的，换句话说，我们与一切事物的关系如何，包括我们的心灵和身体、我们的思维和情感、我们的过去，是什么促成我们呼吸着进入这个瞬间，我们如何带着对自身和他人的诚意和善意，带着智慧去学着进入到生活的方方面面······”。

这两个故事，从两个层面揭示了生命的意义不是什么和是什么。我写到这里，突然想到，找到那个why,也许我就可以不用再买书了！我还没有完全领悟，请允许我继续带着这个问题上路。

坎贝尔在《神话的力量》一书的扉页上写到：“很多人认为人类所追求的一切就是生命的意义。我不同意。我认为人们真正追求的是一种存在的体验，因此我们的肉体才能和心底的存在感与现实感产生共鸣，我们才能真正体会到存在的喜悦。”

我很好奇，但也许这种共鸣，也不过永恒关系的另一种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