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论

季羡林清华园日记摘录

发布时间:2018/1/11 17:17:27   点击数:

撸了一遍《清华园日记》,把里头有意思的句子都摘录出来了。“有意思”的标准有点私人,有些是让人看到就发笑,有些是反差萌,有些是句中使用的英文太可爱。其中不少地方也许未免有点少见多怪。大家看个乐子呗。(原谅我没有标注日期,因为工作量会翻倍...)

过午,感到疲倦了,就睡一觉,在曳长的蝉声里朦胧地爬起来,开始翻译近代的小品文。晚上再读点德国诗,我真想不到再有比这好的生活了。

家庭之所以供给我们上学,也〈不〉过像做买卖似的。我们经济能独立,才可以脱离家庭的压迫。

以前我老觉得学生生活的高贵,尤其是入了清华,简直有腚上长尾巴的神气,绝不想到毕业后找职业的困难。

现在常浮现到我眼前的幻景是——我在社会上能抢到一只饭碗(不择手段)。

到天桥来我还是第一次。各种玩意儿全有,热闹非常,每人都在人生的重压下,戴了面具,作出种种的怪形。真配称一个大的下等社会的Exhibition。

想帮他办,第一是没有稿子,因为这刊物偏重Theory和叙述方面,不大喜欢创造。

给长之看了看,他说我的译文里面没虚字,我实在地怕虚字,尤其是口旁的,尤其是“哟”。

今天早晨,替柏寒打听能不能用津贴,然而我的津贴来了(25元),领出来,快哉。

自来对德文就有兴趣,然而干了二年,仍是一塌糊涂,可恨之极,是后每天以两小时作为德文之用。

同工友说好了,又跑了一趟拿一床毯子铺在床上,以防人占,房子问题算放了心了。

晚读《莫斯科印象记》。觉得苏俄真是天堂,但吾在中国洋八股先生手里,天堂是早不敢希望的,恐怕比地狱还……罢。

吴先生说话非常Frank,实在令人钦佩。据说,他也非常Whimsicalnervous。

今天是新同学入校办理手续的第一天,挺胸歪帽不顺眼者颇不乏人。

他躺在床上看《西游补》,我不好意思去睡,于是伏在桌上哈欠连天,真难过啊,好歹他走了,于是一梦黄粱。

过午,施、王、武三君来室闲扯,竹杠满天飞,终于谁也没敲着。

朱自清也说到经济恐慌,欧洲人简直不知有中国,总以为你是日本人,说了是中国人以后,脸上立刻露出不可形容的神气,真难过。

经济系新请的某某最混(自燕大来的),主张团结以谋出路,简直就是主张结党营私。

饭后便忙着上课,一上法文弄了个乱七八糟,结果是没有教授。再上体育,只有人五枚。

我一年总有三百六十次感冒,今天却特别厉害,乃蒙头大睡。

早晨跑到一院去旁听Greek,只有一个女生在教室里,我没好意思进去。

昨天同杨先生上燕大,走了成府,在一个小庙前面看见一条狗,撒完了尿以后,正着腚抓土。我想它的意思(或者是遗传下来的习惯)是想把尿埋了,然而它所抓的土量极少,而方向也不对——这也是形式主义了。

早起来,上了班法文,Holland泼辣如故,我还没决定是否选她的,她已经承认我是她的学生了,我只好决意选她的。

到后先休息后进餐,吃时,遇见一个洋人(德国人),他向我说德文,我给他说了两句,手忙足乱。后来知道他能说英文,乃同他说英文。

今天是九一八的周年纪念。回想这一年来所经的变化,真有不胜今昔之感。我这一年来感情的起伏也真不轻。但是到了现在,国际情形日趋险恶,人类睁着眼往末路上走,我对国家的观念也淡到零点。

俄文的确真难,兼之没有课本,陈作福字又写得倍儿不清楚,弄得头晕脑浑,仍弄不清楚。过午上俄文,大瞪其眼。

到图书馆新阅览室看了看,西洋文学系的assignment倍儿虎。

过午第一堂是俄文,瞪的眼比昨天少。俄文有许多字母同英文一样,但是读法却大不相同。所以我虽然拼上命读,仍然是弄混了,结果一个字也记不住。几天来,头都读晕了,真难。

俄文没去,因为太费时间。今年课特别重,再加上俄文实在干不了,马马虎虎地干也没意思。

今天我忽然想到,我真是个书迷了。无论走到什么,总想倘若这里有一架书,够多好呢!比如游西山,我就常想到,这样幽美的地方,再有一架书相随,简直是再好没有了。

早晨只是上班,坐得腚都痛了。

晚上杨丙辰先生请客,在座的有巴金(李芾甘),真想不到今天会能同他见一面。自我读他的《灭亡》后,就对他很留心。后来听到王岷源谈到他,才知道他是四川人。无论怎样,他是很有希望的一个作家。吃了个大饱,日记是在摇曳的烛光下记的。

晚上开同乡会,新同乡与旧同乡数目相等,不算很少了。食品丰富。这种会本来没有什么意〈义〉,太形式化了。

今天听梁兴义〈说〉,颐和园淹死了一个燕大学生,他俩本在昆明湖游泳,但是给水草拌住了脚,于是着了慌,满嘴里大喊“help!”,中国普通人哪懂英文,以为他们说着鬼子话玩,岂知就真的淹死了。燕大劣根性,叫你说英文。

真出我意料之外,我的《守财奴自传序》竟给登出来了,我以为他不给登了哩。

Herr王的书来了,其中以Faust为最好,可惜是日本纸,未免太Vulgar。

现在上起班来,生活实在觉着太单调。早晨一早晨班,屁股都坐痛了。过午检查身体,累了个不亦乐乎,回屋来就大睡其觉,一直Herr田同Herr陈进来才醒。晚上也没有什么东西,懒病大发,瞪着眼看桌子,却只是不愿意看书。

德文非加油不行。最近我因为有种种的感触,先想到加油德文,又法文,又英文——都得加油了,有时又先想到加油法文,次德文次英——仍然都得加油。总而言之,三者都加油,同时也还想学Greek。

晚上开级会,到会人数极少,一进门就嚷着吃茶点。所谓讨论会务简单是胡诌八扯。终于茶点吃到了,于是一哄而散,不混蛋者何其少也。

早晨本想多在床上躺一会儿,但因昨晚喝豆浆太多,半夜就想撒尿,现在实在再也不能忍了,于是乃起来。

今天长之回来了,晚饭一块吃的。谈到我要作一篇文评周作人《文学源流》时,我们讨论了多时,结果发见周作人承认文学是不进化的,我作文的大前提却是承认文学是进化的,但是大前提事前并没觉到,只感觉到好像应该是这样。经长之一说,我倒不敢觉到应该是这样了,这个问题我还得想一想。最近我想到——实在是直觉地觉到——诗是不可了解的。我以为诗人所表现的是himself,而长之则承认诗是可以了解的,他说诗人所表现的是人类共同的感情。

我们看西洋,领导一派新思潮的人,自己的思想常常不深刻,胡先生也或者是这样罢。

学生一共十个,三个不到。活泼天真,教人觉到亲近。叫他们念,他们都争着念,喧哗跳跃,这正是他们富于生命力的表现。先前自己还觉着在讲台上应当formal,serious,然而一见他们,什么都没了。

早晨上法文,练习作得太坏,非加油不行。Holland又叫我们作文。她用法文说了两遍,我没听懂,下班再问,她就不说了。真老混蛋。梁作友(所谓义士者)终究是个纸老虎。我早就看透了。

早晨天本来很好,刚到上时,仿佛要下雨,一会儿太阳又出来了。然而当我们在往碧云寺的路上的时候,风又吹起来了。我们喝了一路风才回到学校。

从前我对杨先生得了一个极不好的印象,以后只要他说的,我总以为带点夸大,不客气地说,就是不很通。然而今晚讲的材料极多而极好。今天文副稿子登了一部分。好,以后千万不要对人轻易的得印象。

晚上,作法文文。作法文文,这还是第一次。不过实在说不上是作,实在是抄。

他对每件事都有意见,这当然很好,不过他的“扯力”也真大,他能在一种事情里发见别的原理,然而大多不通,他自己说来却天花乱坠。譬如他作《歌德童话》那篇文,凡是他那一个期间读的书全扯进去了——歌德与王阳明发生了关系,歌德与生物学某一部分发生了关系,都是他自己在头脑里制成的。他的主观太深,坚持自己的意见。

然而因为昨晚喝水太多,又吃梨,刚一醒就想撒尿,虽然竭力忍耐着,在床上躺下去,终于不行。

我的同屋陈兆祊君,这朋友我真不能交——没热情,没思想,死木头一块,没有生命力,丝毫也没有。吕宝东更是混蛋一个,没人味。

我坐的靠近火(他屋里已经有了火)头痛,因为烤得太厉害,老想走,但是他却老说不完,从四点到六点才得脱身,他指我们他画的一张铁拐李,真能!

读傅东华译《奥德赛》,我想骂他一顿。一方面他的译文既像歌谣,又像鼓儿词,然而什么又都不像。

早晨连上两班吴可读的课,真正要命已极,吴可读怎么能从Oxford毕业呢,真笑天下之大话。

就这种不调和实在是人生一切悲剧的起因,再进一步说一句,不调和就是人生,人生就是不调和的。

过午上体育,打篮球笑话百出。球一到手,立刻眼前发黑,分不清东西南北乱投一气。

我对长之说,一个哲学家无所谓系统思想,除非他死前最后一句话是系统思想。因为思想根据知识,而知识是无限的,非到你不能再思索,再得知识,就是死了,你不能决定你的什么观。

昨天长之同我谈到,要想出一个刊物,名《创作与批评》,自己出钱,以他、我、张文华为基本。他说中国文学现在缺乏主潮,要在这方面提醒别人。我非常赞成。

读希腊文。我近来有一个野心,想把希腊文弄好。我总觉得希腊文学是世界上最人性的文学。

Quincy的课,上他的课,作抄写机,真比上吴可读的课都讨厌。过午中世纪文学,说下星期又要考,真混蛋。

最近我自体验得到,无论读什么书,总给我很深的印象,而使我觉得自己太空虚了,空虚得有点儿可怜了。而且,我对任何问题都感到兴趣,兴趣的方面加多了,精力也愈觉得不够省——这或者也是很好的现象罢。

以上几天的日记,和以下三天的都是二十九日补记的,作这篇Galsworthy,直费了我五整天的工夫,参考书十余本,五天之内读千数页的书,而且又读好几遍,又得写,这还是以往没有的记录。这几天每天都几乎到下一点睡,早晨醒得又极早,只有Galsworthy盘桓在我脑子里。我觉到这种刺激非常有趣。在近几天以内,我又要开始作Holderlin呢。

过午看同志成中学赛足球和女子篮球。所谓看女子篮球者实在就是去看大腿。说真的,不然的话,谁还去看呢?

过午体育测验,单腿闭眼站二十二秒钟,起初觉着很易,然而做起来却极难,不过,终于pass了,别人没pass的还多着哩。又测引身向下五下,也pass了。

晚饭后,理发,到Herr施屋闲聊,目的是在等到八点钟看电影。七点半过,就到大礼堂去,一看没有灯亮。施说,已经开演了。我乃大慌,跑到门前一看,门关着,没有人。又回到二院布告一看,是星期日。笑话。

晚上到一院去上浮士德,等了半天,没人来,下来一看,杨先生请假——真怒,大风天白跑了一趟。

看李达译《辩证法唯物论教程》,比看英文还费力。这是最近译新社会科学书的一个通病。据鲁迅说,日文也同样难懂(这些书多半从日文转译的)。

早晨上了一班法文。

看Keller。翻译Barbusse论Zola。法文其实非常简单,然而一句都不懂

现在一想,这四年真不能学什么东西。我们现在书看得倒不少,可惜,都生吞活剥地往肚里填,等于不读。真可叹。

过午德文,颇形疏散。看清华对附中女子篮球赛。说实话,看女人打篮球,其实不是去看篮〈球〉,是在看大腿。附中女同学大腿倍儿黑,只看半场而返。

早晨吴可读忘带讲义,不能lecture,小说又没上。

我觉得我所认识的朋友够了解我的实在太少了。人们为什么一天戴着面具呢?我感觉到窒息。我要求痛快。我并〈不〉是天才,然而人们照样不了解我,这我还说什么呢?我大笑罢,我还是大哭呢?

于是,一般人一一在享乐完了以后——又谈到日本了。这所谓“谈”者,不过,骂两句该死的日本鬼子,把自己的兽性借端发一发,以后,仍然去享乐。我怎么也同他们一样呢?这些混蛋,我能同他们一样么?

过午看完Alchemist。看Swann’sWay五十页。Mrs.Dallowy一百页。——结果眼痛。

七日

今天第一次有考。戏曲,只一个题,预备的全没用。

八日

今天考三样。晚来头痛身疲,如乘三日火车者然。

九日

今天考两样。完全是临时乱抓,预备的全用不上。

几天来都没刮风,真乃天老爷开恩。饭后骑自行车溜了一圈,真是lovelyweather。

连日报上警告蒋王八蛋不要为李鸿章第二,今天晚报又有妥协消息,无怪罗文干连日奔走。

学三年德文,而泄气的是,我已经下了决心非master德文不行,此后的一年我定它为德文年。

Holderlin全集,居然来了,因为太晚不能取。Sorry之至。

玉泉山军事训练时期(三星期)来过一趟,但没能够上山顶,这次上了山顶了,而且还上了塔的最高顶——呵,justmarvelous。

今天中国文学系请顾随演讲,本拟去听,而下体育后一觉黄粱,乃不得往,怅。

早晨在大礼堂开会,有邵元冲演讲,我没去听,同王、武等各处逛,因为女生宿舍开放,特别去看了一遍。一大半都不在屋里。

晚饭后同蔡淳出校去takeawalk。蔡极天真,有小孩气,颇可爱。

《战宛城》未能看完,因赶汽车。荀身高,做派颇attractive,再不客气说就是“浪”,唱得不好。

今天听王宗贝说,鸿高已于昨日回鲁,借钱不到,奈何。上课也只是敷衍。

我自己真泄气,开口向别人借钱,又有什么大不了,何必这样在心里思量呢。精神坏极。

早晨四堂课,只上三堂。回屋一看,有挂号信,钱来了,喜极。

于是又上课,然而大部分同学却都跑光了。教授提了皮包,昂昂然上讲台,然而不到一分钟,又嗒嗒然走回来,因为没人,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这几天生活虽然在confusion中过去,然而却刻板单调,晚上大睡,早晨晚起,上课是捧教授场,下课聊天,喝柠檬水,晚饭后出去遛圈,真也无聊。

过午又打手球。

过午二至三〈点〉打网球,三至六〈点〉打Handball,直打遍身软酥,一点力量也没有了。打破以往运动时间长的纪录。

吃午饭的时候,武、王、施三君忽然决定饭后徒步进城,我也赞成。于是开步——袜子前边破了,脚趾被摩擦,倍儿难过。

到孙二姐家住了一天。吃东西,听洋戏。本来因为无聊才来家,然而刚来家又觉到无聊了。无聊如大长蛇,盘住了我。

终日来来往往地净是客,绝不能安坐读书。这暑假,我想大概就这样过去了。好在预先没有大的计划和野心,即便实行不到,也没有什么。但是一想到时间就这样让它白白地跑过去,又似乎有什么了。

昨天四印弟送了我一个龟。不知为什么我对龟特别有点儿喜欢。记得很小的时候,我就曾为买一个龟而费了许多事。去年从彭府拿了一个来,本来想带到北平去,冬天里在水缸里泡死了。今年这个比去年的还大还厚呢。

晚上在天井里凉快,咽喉忽然又痛起来——妈的,夏天里人毛病真多。喝了一壶藏青果茶,好了。我自己想——倘若可能的话,我也把我的文艺批评的主张写了出来,大概也能写几万字。我还想写一篇论小说的文章。我以为,小说太把人生简单化,机械化了。补救的方法就是加入抒情诗的成分。

晚上去推头,热了一身汗。回来,孙二姐来,打牌,大负。不但不能和,连听和都不听,只看着别人和,仿佛跑万米跟不上别人,只看别人的屁股一般。

过午打Handball,有某君赤身卧Handball室,行日光浴。驱之不去,交涉半天,才走。真宝贝。许久不运动,颇累。

昨天晚上我在纸条上写了几个字“在旋涡里抬起头来,没有失望,没有悲观,只有干!干!”然而干什么?干德文。

我要做的文章——因看了巴金的《家》,实在有点感动,又看了看自己,自己不也同书上的人一样地有可以痛哭的事吗?于是想到把这些事情写下来,不然老在脑海里放着,怕不久就要磨灭净了呢?总名曰《忆》,因为都是过去的事情:

《忆大奶奶》

《忆父》

《忆王妈小宝》

看《家》,很容易动感情,而且想哭,大声地哭。其实一想,自己的身世,并没有什么值得大声哭的,虽然也不算不凄凉。

终日接触些无聊的人,说些无聊的话,真无聊。

同施王诸君(所谓我们这个group)总觉得不自然,虽然同班三年,但了解一点谈不上。我以前以为或者自己太隐藏了,不让别人了解。但是倘若同他们谈两句真话,他们又要胡诌八扯了。只要你一看那红脸的样子(王)和嘴边上挂着的cynical浅笑(施)也要就够了。

今天才更深切地感到考试的无聊。一些放屁胡诌的讲义硬要我们记!

早晨上了一课古代文学,有百余人之多,个个都歪头斜眼,不成东西,真讨厌死了。

晚上西洋文学系开会,到同曹葆华一块去的。到会的人颇不少。吴主任大写其红布条,摇其头,直其臂,神气十足,令人喷茶。

晚上同长之谈话,谈到我写文章的困难。真的,我为什么把写文章看作那样一种困难痛苦的工作,许多好好的意念,都在想写而不写之间空空跑过了。

所要作的《心痛》,到现在还没作起来。但是,我无时不在脑子思量着怎样去写。有时仿佛灵感来了,拿起笔来,一沉吟,头里又仿佛填满了棉花,乱七八糟,写不下去了。我做篇文章真的就这样困难吗?

过午,坐在图书馆里,读下去,读下去,忽然被人拖走了,拖到合作社,请我吃东西,结果肚子里灌满了豆浆,接着又是上体育。满以为晚上可以把过失的损失补过来,于是又坐在图书馆里读下去,读下去,忽然又被人拖走了,是到合作社请我吃东西,结果灌了一肚子豆浆——在这两拖之下,我只好点蜡了,果然读完了。

早晨又补考了philology。真讨厌,讲的四六不通而又常考,何不自知乃尔。

晚上上朱光潜课,讲的是感情移入之理由。不知为什么,我在他班上,总容易发生“忽然想到”之类的感想,今天又发生了不少。也许他讲的东西,同我平常所思索的相关联,我平常所想解决而没有解决的问题,也正给解决了。

说到延长时间长,我不能不感谢吴可读,因为一大半自以为满意的,都是在他班上写的。说来也有点奇怪,写到某一个地方,本来自己以为已经穷途末路了,但又不甘心就完结了,一上吴老先生的班,他一讲,我心里一讨厌,立刻不听,立刻拿出纸来写,立刻烟士披里纯不知从那儿就来了。今天收尾,也是在他班上,写着的时候心里颇形痛快,自以写得很好,而且当时还幻想着说不定就成了中国小品文的杰作,但是拿到屋里再看的时候,热气已经凉了一半,虽然仍然承认写得还不坏。

考古代文学,运气还不坏,不过在上班前,满以为,而且预备,可以畅所欲为地去看书。然而吴大先生忽然跑到我后边坐起来,摸着傅东华译的《奥德赛》大看,频摇其头,嘴内频出怪声,而且连呼“不好”。

看郭沫若译的《浮士德》,因为太快,尤其是为功课而看,真仿猪八戒吃人参果似的,并没多大的兴味。终于却一天就看完了,而且还填take了notes了。

过午看女子篮球赛,不是去看想打篮球,我想,只是去看大腿。因为说到篮球,实在打得不好。

过午读Gulliver’sTravels,只读了三十几页。这样读下去,一年也读不完。

最近写日记老觉得没有什么可写,刻板似的日常生活实在写来没有意思,然而除掉这个又有什么可写呢?在每天,写过了刻板生活以后,总想两件可以发表思想的事加上,意在使篇幅增加。就是今天这一段废话,也是目的在使篇幅增加。

我常常有一个毛病:愈是坏的东西我愈先吃,留着好的以后吃;愈是讨厌的工作,我愈先作,留着个人喜欢作的以后作。

妈的,真讨厌,大风呼呼地直刮了一天。比以前都大,弄得满屋是黄土。因为伤风,鼻子不透气,只好用嘴呼吸,这以一来却正巧,净吸黄土。

吴宓把中西诗文比较paper发还,居然给我I,真浑天下之大蛋!我的paper实在值I,但有比我还坏的,也竟然拿E拿S。一晚上心里不痛快,我觉得是个侮辱。

老不能沉下心念书,最近才觉到,不但没入了学问的门,连看还没看到呢。

今天《现代》把《年》退回来了,我并不太高兴——文章我总以为还是好文章,我只说编辑没眼。

我向大钟的孔内投了几个铜子,三中。乘驴颇乐,惟臀部摩擦痛甚。古人驴背寻诗,我却无此雅兴了。

我同长之去了,他说我可写下去,比徐转蓬一般人写得强。他喜欢《年》,因为,这写的不是小范围的Whim,而是扩大的意识。他希望我以后写文章仍然要朴实,要写扩大的意识,一般人的感觉,不要写个人的怪癖,描写早晨、黄昏,这是无聊的——他这一说,我的茅塞的确可以说是开了。我以前实在并没有把眼光放这样大,他可以说给我指出了路,而这路又是我愿意走的。

但也有不高兴的事情,就是从前几天骑驴到大钟寺后,回来腚上就生了一个瘤子,走路时非常不方便,今天破了,到医院走了一趟。

我自己觉得,对人总是落落难合,而且我实在觉得人混蛋的的确太多了,即如所谓朋友也者,岂不也是中间有极大的隔膜么?

过午仍在屋里闲扯。忽然谈到要组织一中德学会,以杨丙辰先生为首领,意想取中德文化协会而代之,三个人都高兴得跳起来了。

今天早晨我有个顶不高兴的事——施闳浩什么东西,随便乱翻我的稿纸。我的一九三四年的《新梦》,他竟然毫不知耻地看起来,真正岂有此理!每人都有几句不能对人说的话,他这种刺探人的阴私劣根性竟能支使我他做这样的事情!我认为是一种侮辱。

我对张露薇不能妥协,我对他的批评是:俗,clumsy,不delicate,没有taste,(你看他的外表,和穿的红的衣裳)胡吹海谤,没有公德心。

没做什么有意义的事——妈的,这些混蛋教授,不但不知道自己泄气,还整天考,不是你考,就是我考,考他娘的什么东西?

心里老想着昨天晚上叶公超对我的态度——妈的,只要老子写出好文章来,怕什么鸟?

今天又刮风。过午想作《自己》,但苦思了一过午,结果只使脑袋发了痛,什么也没思出来。我已经决定:叶某真太不通,我以后不理他的了,真真岂有此理,简直出人意料之外。

晚上听长之说——《文艺月刊》把我的《黄昏》登出来了,听了很高兴,编者不都是瞎子。

晚上朱光潜讲“笑与喜剧”,所引的许多大哲学家的关于笑的理论,我没一个赞成的。我觉得都不免牵强附会,不同处就只在荒谬的程度的不同。我以前总以为哲学家多么艰深,其实不然。我自己有一个很滑稽的念头,我未必就不能成一个大哲学家。

晚上访朱光潜闲谈。朱光潜真是十八成好人,非常frank。

今天是西洋的万愚节,早晨有人贴出条去,说过午有女子排球赛,届时赶往体育馆者甚多,我也几乎受了骗。看到他们这些fools从体育馆内失望地挤出来,颇觉可笑。

开始上课,一上课,照例又来了,paper,readingreport,test……妈的,一大堆,一大串,我这是来念书吗?

文字学考过了,星期三还有一次考——毕莲真混蛋,讲的简直不成东西,又考,像什么话。

又拼命看了一天文字学,我仍然骂一声:毕莲混蛋!

晚上,有人请客,在合作社喝酒,一直喝到九点,我也喝了几杯。以后又到王红豆屋去闲聊,从运动扯起,一直扯到女人,女人的性器官,以及一切想象之辞,于是皆大欢喜,回屋睡觉。

因为前几天吃冰激淋太多了,几天来就泻肚,现在却干脆转成痢了。老想屙屎,老屙不出。

有许多功课要预备,但总不愿意念书,晃来晃去也觉得没有意思。心境仍不好。人生真是苦哇!

今天看了一部旧小说,《石点头》,短篇的,描写并不怎样秽亵,但不知为什么,总容易引起我的性欲。我今生没有别的希望,我只希望,能多日几个女人,和各地方的女人接触。

我认识了什么叫朋友!什么东西,我以后一个鸟朋友也不要,我为什么不被人家看得起呢?

非自己打开一条路不行!什么朋友,鸟朋友!为什么堂堂一个人使别人看不起呢?

不愿意念书,学校生活就要从此绝缘,将来同黑暗的社会斗争。现在不快活,还等什么时候呢?

后到双清别墅,山腰里居然有水,而且还有不小的一片水,真也是个奇迹。四点回校,又打网球,疲乏得像软糖不能支持了。

我写东西总有个毛病:写到不痛快的时候,要停笔想一想,写到痛快的时候,又想,这么痛快的东西还能一气写完么?自己又要慢慢尝这痛快的滋味,于是又停笔。过午仍然继续写,始终不算很顺利,自己并没敢想就写完,然而终于在晚饭前写完了,心里之痛快不能描写。

赞赏

长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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