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哪一种呢

早就上道的辩手，手段已经沉着老辣，面容已经阅历风霜，在路上狂奔、跌撞。他们带着尖锐的锋芒与勇敢的信念——手里扶着清瘦的冰封长剑；或者，项上挂着一百单八颗翠玉念珠；或者，腰里挎着嗜血激勇的匕首短刀；或者，提靴，跨马，长枪一指，走尽榆林。

从词章之玲珑细致到格局之穹庐辽远，茫茫群峰，广袤旷野，辩手修行的路恐怕已被踏出来四条，这四条栈道的路通往不同的地方，耗散巨大的心力，经历风月洒落的诧异景观——但都能在不同的顶峰处给诚恳的朝拜者，一个浩荡灵台。

可以了，上路的你，选一条登临的路吧。

要出发吗

一、从儒生至圣贤

泰山正面那条登临的路，走完便是玉皇极顶。

从这条路一路前行，拾阶而上迎面而来的皆是历代存墨的铭文，尽是古辈先贤的教诲，你唏嘘慨叹，冥冥中晓得了那石壁天书、银钩铁画的分量。那个登临的儒生，一步一步的坎坷攀岩，即是一步一步的写就自我成全。迎面都是圣贤走过的道路，细微琢磨，仗着泰山的嶙峋进入文化人的骨髓与灵魂。一个声音喊，“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人因为没有目标而茫茫，因为没有责任而失重，所以家国的责任，你一个一个，需背起来。这不是负重，而是担当。背起来，就有了前路清晰；背起来，就得见前程坦荡。倘若，倘若你能够背起那最大的责任，你便可将那人生的目标变成自豪的宏愿，可将微末的君子之德涵养成福泽天下的德性浩瀚，那最大的德性便是“仁”，所以那最大的责任也就是“仁”——故子曰：背起来，仁为己任。

对于儒生，个体身心若要完整，需要对世界的全情投入，点点累积。于是，他见不得讨巧的回避，受不了龌龊的安排，不喜欢讨喜的修辞——不是吗，因为一切都来自于积水成流，聚沙成塔，所以，不可辜负每一寸善功，不可捏造多一分伪饰；扩大到天下关乎，国家的好坏，在儒生那里，是“心”学，可以安静化成一个人孤独的自我承诺，让“合理的从我开始，让不合理的到我为止”。

念起《论语》。

子贡问政，求教让国家得以敦风化俗，良善治理的法门。子曰：“足兵、足食、民信之矣。”自贡追问，“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三者何先？”子曰：“去兵。”定要去除其一，自是那国家机器，暴力武装可以放弃抛毁。子贡矫情，继续追：“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二者何先？”想夫子仁厚，回答至此处定是有过迟疑，紧紧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去食。”——物质基础，生命前提可以不要。他接着解释“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千秋万代，光阴荏苒，哪有人永生传奇，独绝于世，然与人相处之诚恳，与世相交之默契，与天地共呼吸之信仰，若都零落丢失，还有什么让人内心确立，人格开朗，天地安息？

千年前的教诲，至今之华夏，字字珠玑。

夫子从未对何为“君子”做过概念式的定义，每每不过是拿“小人”与他们参照。君子时常想哭，又觉得哭不出来——是的，责任，背起来；世界暗的时候，是他们在维系君子之德那只心灯，闪抖的寒风里发出微末的光亮——这份坚持怎不让人动容感怀？

清代大学者章学诚说：“学于贤人视为君子，学于圣人视为贤人，学于众人视为圣人。”泰山上山，每一条石阶的抬脚都是一次登临；践道路上，每一个路人的眼光都是一次拷问，故要三省吾身，故要让关怀落入每一个生民，故要叫慈悲照看每一方苍灵。从自我的安定开启天下的福泽，在小小的起点上用以心力以期冀未来。故而君子，他们每一次羽毛舒展都显出明亮而不刺眼的光辉，每每都温润如玉。

明白这一点，你懂得了泰山对于儒家的意义，所谓世界之辽阔壮美奠基于伟大人格的建树，落实到个人的德行修练。从儒生到圣贤的辩论之路，便是带着众生去攀登一回泰山，让每一寸呼吸都被泪水洗练成全，于是话语讲完，掌声落下，你便在玉皇极顶，通明那儒家的气概与心胸，所谓“海到无边天作岸，山登绝顶我为峰”；所谓“登泰山而小天下”。

对于儒生，辩论不是提供一种答案，将人说服；而是登临一种境界，让人感动。

二、从刀客到仙侠

古龙相较金庸，用字要干脆得多。

风。

冷风。

冷风吹。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凶戾之气茫茫，暮色里，只能见那血灌瞳仁的眼睛。

这便是刀客的气质硬朗。

这类辩手，每每上场，身上都有种倔强的杀气，悲壮的寒芒，任他佛光万丈的普渡慈航，紫气东来的浩荡荣光都无法将之降服。王维笔下所谓的大幕孤烟，长河落日便是在勾勒他们出没时显露的背景——勇敢、顽强、不羁、刀剑嚣张、豪情酣畅。他们手重，所以刀不饮血便不还鞘；他们仇浓，所以兵不屠城便不收兵；他们心沉，所以若非寿与天齐，力至神通便不罢休。

由是，他们成了屠戮江湖的硬手头陀，闻风丧胆的铁面观音，辣手摧花的冷血仙师，重出轩辕的毒指魔君——剑啸如龙吟，手起刀落才逍遥，霹雳手段最畅快！

对他们，魔——就是佛。

然金庸相较古龙，用意要更为远长。

金庸笔下的刀客，在最初总是寻觅那独绝天下的玄兵神器，宝刀屠龙——擎在手中，刀光一闪，遂成血光。后来武功增长，见识开朗，弃屠龙而选一柄最普通的长剑，佩戴于身，无非当作仗义江湖的符号纹饰。再后来，拿一竹梢、木棍即可御敌无碍。再后来，手中已经无有一物，因为支花片草皆可成兵，豆粒毫毛都能伤人，武器反倒成了负累、多余。

记得儒生的泰山正路吗？其实泰山还有后山之路可以登临，那里没有题跋、没有铭文、没有历代先贤的那许多教诲，无非一条斑驳的山道在大自然里穿梭游移。后山登临，得见山花烂漫，万物葱蓉，天地大美，豪迈健康——那是仙侠悟道的地方。从刀客到仙侠，野性的心猿得以自我安放，成为一种“乘物游心”的大浪漫；入江湖而不被其沦陷，在红尘而不被其困局；长歌当哭，御剑飞行，将万千戾气化为开阔的万千沉着，从追求“刀”的自由逐渐体会那“心”的自由；曾经以武为师，如今以“无”为师，可通自然之力，可移万物之情。在山林间穿梭，在花海中飞驰，落英缤纷方是世界的妙曼真谛。

泰山顶上，是他嘴角那亦庄亦谐的笑。

何必困在这人文山水之间，劈开这文绉绉的装点，取别路而行，可到那海外玲珑的浩瀚仙宫。

对于刀客，辩论不是提供一种答案，将人说服；而是开辟一条绝路，让人通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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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Bearho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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