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再復｜人生十倫（十一）個人與傳統

十、個人與傳統

（一)中國傳统的個體價值指向

傳統是否可以成爲個人的價值之源，這本來不成問題。我們的一切帶有精神性的生活都離不開傳統，這本是無可争辯的。然而“五四”新文化運動是反傳統的運動，如果把傳稱爲父輩文化，那麼“五四”就是一場審父運動。當時的文化運動先鋒，也就是文化革新的主將，都宣稱傳統害人、傳統“吃人”。魯迅《狂人日記》就宣稱，揭開傳統那些仁義禮智的表皮，裹面只有“吃人”二字。由於中國被西方列強打敗，年甚至被日本打敗，這種大耻辱引知識分子在三個層面進行了反省。先是曾國藩、李鴻章、張之洞這些洋務派意識到器械(技術、兵器)不如人，接着是康有為、梁啓超這些維新派(改良派)意識到制度不如人，到了“五四”就意識到文化上不如人，就是文化傳統有問題，缺少西方文化中的邏輯與理性，所以不能接受世界現代化潮流的挑戰，因此造成了大失敗和大耻辱。那時為了救國救亡，文化革命先鋒認定孔夫子就是這個傳統的代表人物，集中火力“打倒孔家店”。新知識分子都認同魯迅、胡適、陳獨秀的激進態度和矯枉過正的片面而深刻的阗理。

“五四”反傳統的態度可以理解，中國文化傳統有吃人的一面，例如要求婦女守節，要求兒童學習“二十四孝圖”那些榜樣。但是中國文化傳統中也有育人、養人的一面，例如孔夫子的《論語》教育怎樣做人，年過去了，從整體上看，孔子代表的儒家倫理準則仍然是當今世界最好的做人原則。不過儒家倫理傳統給自我留下的空間太小，所以年後會產生重自然、重自由、重自我的莊子晢學，形成儒道亙補的傳統。儒家倫理在政治上缺少可操作性，所以才產生韓非子的法家學說，形成中國的“儒法互用”的政治傳統。

傳統雖有弱點，但又是我們的政治資源、思想資源和人生資源。傳統是巨大的體系，包括許多子系統，每個子系統裏都有一些代表人物，因此不可較易地提岀“打倒傳統”的口號或提岀與傳統決姴的思想。但是應當承認，中國傳統的個體價值指向有“偏頗”，只重個人人格，例如強調“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強調“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等等，均屬於精神性的人格指向。缺少西方價值觀所強調的物質性的“個體自由”，如戀愛自由、婚姻自由等，也因此導致五四”的反傳統。

（二）反傳統的功績與誤區

二十世紀，中西方都出現了反傳統思潮。

中國的“五四”改革家提倡“個性解放”，争取“戀愛自由”、“婚姻自由”、“讀書自由”、“遷徙自由”等個人權利，無疑具有極大的進步性。“五四”新文化運動之功永不可沒，先是提倡“科學”與“民主”，後来也有“自由“、“平等”、“博爱”等內容。

從世界範圍着眼，反傳統思潮先是“現代主義”，後有“後現代主義”。現代主義的重心是對西方基督教文化傳統的反叛；後現代主義的重心是對西方十八世紀以来的理性文化傳統的反叛。後者更爲激烈，關鍵詞是“解構”與“顛覆”，針對十八世紀建立起來的形而上體系。這種思潮在二戰後非常時髦。因為一直標榜理性的西方社會，在二十世紀出現了兩次世界大戰，可以說全人類的兩次集體死亡體驗。這是極端的反理性，以此為基本歷史事實，二十世紀還出現了奥斯維辛集中营、古拉格群島、南京萬人坑、“文革”的“牛棚”等巨大的反理性的象徵符號。所以西方知識精英進行反省，對理性主義提出質疑，是可以理解的。

後現代主義的致命弱點是只有解構、沒有建構，只有顛覆、沒有建設，每種理念的提出都以否定傳統爲前提，甚至宣布傳統等於“零”，而所謂新嘗試乃是從零開始的創世紀。可以說後現代主義是一種傳統虛無主義，給世界造成的最大禍害便是價值虛無與意義虛無。一切都只是言說，一切都取決於怎麼闡釋。這實際上是忽視基本事實和基本史實的誤區

（三）舊傳统與新傳统的衝突

五四”之後，中國文化形成了一個新文化傳統，可以稱之爲“近傳統”，之前的傳統可稱“古傳統”或“遠傳統”。俄羅斯的文化傳統就很難作這種劃分，其文學傳統從果戈里、普希金一直到托爾斯泰，既是遠傳統也是近傳統。歐洲通常以古希臘文化、古羅馬文化爲傳統，文藝復興運動的大思路不是反傳統而是回歸傳統，即回歸古希臘。歐洲沒有發生過亘大裂變式的反傳統的文化運動，就很難劃分岀遠傳統(古傳統)與近傳毓。

中國文化的遠傳統以儒家文化為中心，以文言文為載體。近傳統則是以科學與民主為核心理念的精神架構，表述工具不是文言文而是白話文。中國從二十世紀20年代開始，便進入了兩個傳統或者說是兩種價值觀並立的時代。遠傳統以中國的本土文化爲根本，新傳統以西方文化為根本，所以遠傳統與近傳統的衝突又往往呈現爲中西文化價值觀的衝突。在此衝突中，就產生了“中學為體，西學為用”(張之洞)的主張，也產生了“西體中用”的反命題(如李澤厚)。還有些學人，如錢穆先生，基本上是不承認新傳統，甚至說中國應當來個舊文化運動以回歸舊傳統。他的思路類似文藝復興，唯有返回才有出路。

“五四”新文化運動很了不起，“反孔”也很了不起。“五四”所建立的以科學民主核心的價值觀，至今仍是最需要繼承、發揚的。以新文化傳統爲基凖，可以吸收遠傳統文化中的精華，但必須經過現代性的過濾與翻新(再創造)，才能適應新時代的挑戰。中國正在走向現代化，正在從傳統的鄉村時代走向現代的城市時代，這種大走向勢必要揚棄傳統的一些價值觀。但現代化還得有傳統道德、傳統文化的支持，二者井非勢不兩立。

（四）大傳統與小傳統的價值界定

中國文化傳統還可以區分出大傳統與小傳統，以及正傳統與負傳統。

大傳統通常是指文化主流，即孔孟、老莊、荀韓以及宋明理學心學等構成的文化主脈。小傳統是暴力革命傳統。中國從春秋戰國開始就戰争不斷，有諸侯國之間的戰争，有中國大疆域內小國間或民族間的戰爭。此外還有被統治者反抗統治者的農民起義，被稱作“農民革命戰争”，從秦代陳勝吳廣起義到漢代黃巾起義，從隋朝李密到唐朝黃巢，從宋代方臘到明代李自成、張獻忠直至淸代洪秀全等，也形成一條驚天動地的歷史巨流河，這也是中國的一種歷史傳統。但它不是主流，不是大傳統，只能稱作支流與小傳統。影響中國數千年基本面貌和構成中國數千年社會生活基本內容的，還是大文化傳統及大傳統下的生存狀態。

除了區別大小傳統之外，還可區别正負傳統。負傳統”并非小傳統。不能簡單地把“革命”界定為負面的事物，世界歷次革命都有其歷史正義性與合理性，不可簡單否定。人類的歷史進步，革命確實起了巨大的作用，而且是正面作用。中國歷代農民革命也起了正面的巨大作用，所以不應當界定爲“負傳統”。所謂負傳統，乃是指大文化傳統中的變質部分和偽形部分。各民族的大文化都可能發生變質和“偽形化”，這是斯賓格勒《西方的沒落》使用的重大概念，我在《雙典批判》中沿用，把《水滸傳》《三國演義》文化視為《山海經》文化的孌質與偽形化。《山海經》的英雄如女媧、精衛、誇父等都是建設性的救人英雄；《水滸傳》與《三國演義》的英雄已變成殺人的破壞性英雄。這是英雄的偽形化，也是中國英雄文化的變質。原型的英雄文化屬“正傳統”，偽形的英雄文化屬“負傳統”。再如，中國的原初文化講究陰陽互補，《道德經》形成尙柔尙雌的文化，這是原型也是正傳統，可是後來卻形成蔑視婦女的大男權主義文化。“五四”新文化運動討伐的舊文化，就包括這種踐踏婦女權利的負傳統。中國文學有些作品也不同程度反映着這一負傳統，例如《儒林外史》。

（五）個人價值與傳統資源

本節最核心的問題，是個體價值與傳統資源的關係問題，即個體價值在傳統的再生中如何實現的問題。每一個人的精神價值創造，都面臨着一種選擇，是在反抗傳統中實現創造，還是開掘傳統中實現創造？可以分爲三種態度，但不管作何選擇，都無法繞過傳統。

（1）是通過反抗(批判、聲討和崸覆)傳統實現價值創造，主要理由是不破不立，無破壞即無新建設。“五四”的文化改革者批判和破壞舊道德、偽道德，創造岀了個體價值和以幼者爲本位的新文化。陳獨秀《文學革命論》宣布要打倒的“山林文學”、“貴族文學”、“廟堂文學”，其實是中國的優秀文學傳統。這種態度過於激進，屬於傳統打倒派。

（2）不以推翻傳統爲前提，但也不肯定傳統，而是認定傳統必須朝着現代化方向轉變重生。這種態度較爲溫和，屬於傳統改良派，但并不確認傳統本身蘊含價值創造的資源。

（3）以尊重傳統前提，但又不沿襲傳統和固守傳統價值觀，而是在傳統中發現再創造的潜在可能性。這種態度屬於傳統開掘派，也可稱爲傳統創造派，揚棄傳統與現代的二元對立。這一派認爲可以用現代思想、現代語言解說傳統，讓傳統更好地爲現代人所接受，強調的是在傳統中開掘潜在的資源，發現新的生長點和新的創造可能性。高行健是持這一觀點的代表人物。傳統與現代不存在非此即彼的對立關係，重要的是從前人的創造(傳統)中找到隱藏的機制，捕捉傳統所蘊含的新的可能性並變成現實建樹。這就既立足於傳統，又不沿襲傳統，有所發現、有所發明，有所革新、有所創造。

我和李澤厚先生十幾年前提出“返回古典”的思路與此相通，不是把“古典”視爲革命對象，也不是視為“改造”對象，而是視為創造基石和創造對象。需要說明的是，我本人對待傳統的態度有一個變化過程，25年前(出國之前)對傳統的態度基本點是批判的，大體上沿襲“五四”的思路，只是沒有“五四”那麽激烈；出國後的態度基本上是“開掘”的，即重新發現與重新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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