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鹰像第27期

文/应丽斋潘程程

总听人说，世间有两个地方，能让被各种欲望裹挟着的人们瞬间清醒：一个是火葬场，一个是ICU.火葬场会让人明白，不管是谁，都赤条条来,也是赤条条去。得也好，失也罢，问心无愧就是对在世上走一回最好的交待。ICU则告诉我们，人生无常，世事难料，一定要活好当下。ICU天天面临着与死神的搏斗，ICU的大门是个压抑的生死门。那么，一直在ICU工作的医护人员又是怎样一种状态呢？今天，我们医院重症医学科护士长张美琪，听听她23年ICU工作经历和感悟。

人物名片

张美琪医院重症医学科，是嘉兴市规模最大的综合性重症医学科（简称ICU），开放床位38张，医护人员余名，女性占比74%。每年，科室抢救各类危重病人达1余人次，抢救成功率90%左右。团队参与的“生命缘·急先锋”公众急救普及项目获青年志愿服务项目大赛全国总决赛银奖；参与的课题“持续声门下分泌物稳压吸引器材的研制及临床效果观察”获年中华护理学会科技奖三等奖；重症禽流感救治团队获年第三届全省卫生计生系统“最美天使”提名奖。最近，她所在团队还收获了年“全国巾帼文明岗”荣誉称号。

记者：刚刚我们过来的时候，看到门口拥着一群引颈期盼、充满焦虑的家属。这种氛围让我的心立刻提到嗓子眼。我在想：如果我天天在这种氛围中工作，心情会感到很压抑、很疲累。你在这样一个科室当护士长，肯定干了许多年了。这么多年你是怎么挺过来的？

张美琪

习惯了，任何岗位总是需要人干的，越是人命关天的岗位，越需要有人付出啊！我是年初中中专毕业进入嘉兴一院的，年10月进入ICU工作，至今已近23年。在整个嘉兴来说，估计也是我在ICU里工作时间最长的。在到ICU之前，我先后在胸外科、心内科、急诊科工作过，其实这些科室的工作压力也不小。ICU之所以让人感觉更苦更累，是因为我们所面对的急、难、险、重任务，是医学和死神反复抗争的主“战场”。而这种抗争，是贯穿你值班时的每一个环节、每一妙钟，精神得高度集中，丝毫来不得松懈。说心里话，我今年也46岁了，肯定也有过想换个科室轻松些、心理负担小些这样的念头，但是，看到一个又一个病人经过我们医护人员的齐心协力战胜了死神，看到一批又一批的年轻护士进来以后迅速成长，我觉得我在这个岗位还是能找到成就感的，留下来是值得的。虽然做得累一点，我的内心是充实的。

记者：跟其他科室的护士比，ICU的护士业务要求到底高在哪些方面？

张美琪

其他科室的护士可能只需要在“专”上下功夫就可以，对ICU护士的要求则是“全”。护理教科书记载的一百多项护理操作，在ICU护士必须熟稔于心。ICU患者涉及各科室，收治的是全院最危重的病人，这里的护士不但要熟悉各科护理知识，还要熟练掌握各种呼吸机、监护仪、除颤仪等，还能进行心肺脑复苏、动静脉置管等，一旦有病人送进ICU，护士们就得像不停息的陀螺一样给病人监护病情、执行医嘱、翻身叩背、雾化吸痰、鼻饲、擦洗……ICU就好比是护士的“特训营”，从这个科室走出去的护士，十八般武艺样样拿得起。除了技能要求外，ICU的护士还需要有一颗强大的心。因为一走进病房，就要开始紧张而有秩序的忙碌工作，无论多么危重、多么紧急的患者，都要有条不紊地处理；无论什么情况下抢救患者，医生护士总是密切而默契地配合；无论什么时候当班，都得打起十二分精神从不松懈地严密观察病情。因为护士观察得越细致，越容易让医生作出精准的判断，而这一切都关乎病人的生与死。

其他科室的护士，可能作为护士长吩咐得最多的是：服务态度要好，要力求轻声细语。语言，毕竟是人类表达情感需求内心的直接重要表达方式。然而，在ICU,的极大部分患者极大可能是昏迷，镇静未醒，谵妄，朦胧，插着管。他们不能说，甚至没有眼神的交流。如何理解，有时候无力理解。有些可能可以靠文字，有些可以靠肢体语言。但更多靠你画我猜，及护理人员对所照顾患者的性格特点来说出患者内心想法。你会经常听到护理工作人员说如果你明白我说的请眨眨眼，或者摇摇头。当护理人员能正确表达出患者的需求，清醒患者会为工作人员竖大拇指以资鼓励。这些都会让工作人员自豪不已，这是一项属于ICU人员独有的技能。就这么个技能，得在日常中揣摩领会很多年呢！

记者：ICU属于全封闭式环境，家属每天顶多也只有半小时来访时间，平时都是护士在身边看护，护士做得尽不尽心，在某种程度上全凭责任心和良心。在这方面你是怎么要求你的团队尽责尽心的？

张美琪

你说得对，正因为ICU属于全封闭式环境，家属探视时间仅有每天固定时段的半小时，因此家属是把护理照料病人的担子交付在我们护士肩上的。我们面对的，是一个个处于生死边缘的生命，系挂着许多家庭的幸福和希望。因此我认为“慎独”和“自律”是作为ICU护士最基本的素质。我们最常讲的一句话就是“换位思考”，经常对我们的年轻护士说：如果躺在病床上的是你的家人，你会怎么办？以病人之心为己心，我们就能理解家属的那份牵挂、那份焦灼、那份期待，在工作中就不会松懈。在这里，我要特别强调一点，在ICU里，团队的力量十分重要。无论是抢救患者，还是在日常的平凡工作中，ICU时刻体现着团队合作，面对一位生命垂危的患者，无论个体的工作能力有多强，但没有团队的合作是远远不行的，五指捏紧才成拳，我们每一天都是联合作战，每个人都是一颗镙丝钉。

记者：ICU的护理工作如此高难度、高强度，现在进来的护士大多是独生子女，在家里被父母百般呵护，甚至可能连一双袜子也不用洗。可是在工作中，从帮病人擦身、导尿等最基础的工作干起，什么脏活、累活都得干。带队伍很难吧？

张美琪

的确是。我的团队里，不少护士都是90后，有些甚至是95后的独生女，很多在家里连洗个碗、洗个袜子家长都舍不得，但到了ICU，不光高精尖的工作要不折不扣做好，脏活累活也都要抢着干。所以我也允许她们适当地发发小牢骚，排解她们心里的烦闷。她们真的有困难、有急事的时候，我也尽量给予满足。遇到护士在配合医生执行医嘱中遇到的不畅，我也会及时参与疏导和调解，鼓励护士不要灰心，一切要以患者的生命安全为前提，不要介意医生就事论事的“批评”……我想，这都是将心比心的事，也是我作为护士长应该做的。

ICU护理人才的培养是很花时间的，培养一个“熟练骨干”起码需要五年以上的时间，新进的护士，哪怕之前在其他科室有过十多年的护理经验，到了ICU里依旧懵懂状态的，只能做到执行，缺少对病情变化的敏感和预判能力。

去年8月，医院ICU床位扩张，相应的护士人数也越来越多。其中，有不少是新手护士。我脑子的一根弦就一直紧绷着，有时候回家觉都睡不安稳，生怕接到电话说发生了什么事，或者哪位医生来“告状”说新护士连一些基本监护常识都不清楚。一般普通病房，熟悉下科室里常用设备可能花费1个月时间就可以了，但ICU不同，有几十种抢救仪器设备需要熟练使用，即便是同一种类型的机器，品牌不同使用起来就大不一样。比如血液净化仪器，我们有4台，但是分三个不同品牌，护士好不容易掌握这台使用的方法了，换了一个品牌又要重新培训适应。还有些仪器如ECMO（体外膜氧合仪）使用频率虽不高但确是和“死神”抗衡最关键一击的仪器，这些都给培训和熟练使用仪器带来了难度，所以ICU护士的专科技能培训带教及分层管理非常重要。目前，我们的团队里工作10年以上的护士有10多位，5年以上的有30多位，这一波绝对数得上是中坚力量。我就需要通过按照人员年资的“老中青”梯队进行合理分组，每组9至10人，至少安排一个高年资护士作为组长，确保无论白天昼夜，技术力量均等，年轻护士碰到疑难问题可以随时求助解决。除了护理团队，我们ICU里还有护工，很多护工的文化程度不高，流动性又大，如果不加以正规培训，对患者和家属来说也不负责。总之，我们一个环节一个环节来，尽我们最大的努力，做到最好吧！

记者：你们女同志这么多。现在又是提倡生二孩。女孩当了母亲后，各种事情的牵绊也多了起来。你在安排工作的过程中应该不容易吧？

张美琪

ICU护士的值班不是抓到篮里就是菜，对技能搭配是有要求的。每个班次，一定有业务骨干在带。我们最难的时候莫过于过年安排值班。过年，通常是我们ICU最忙的时候。像今天我们的病人数是33个，到过年，起码要到38个。全国ICU可能都是这样，一是冬季危重病人相对多，二是为了过个顺当年，部分可以转到普通病房的重病人，或者手术后的重病人，过年会多留几天在ICU里。我也见过不少病人，情况已经很恶劣了，如果换在平时，可能家人会选择带回家，但是过年，都希望能再维持几天。所以，ICU的护士基本都没有春节假期，我作为护士长，过年也要加班。

我们护士队伍里，有至少10多位家在外地。我一般会照顾他们的心情，一年到头了也希望他们能和家人一起过个年。这时候我们本地的护士的假期就不能确保了，都要加班。但大家都很理解，能主动换班、顶班。今年过年回家的护士，一般后面三年也就不回了，把机会让给别人。当然了，即便是换班、顶班，我们还要考虑到必须找工作年资差不多的，这才能确保每个小组的业务质量。

记者：在ICU工作这么多年，让你感到最幸福的是什么？

张美琪

当濒临死亡的危重病人经过我们团队的救护转危为安，当我们的付出被病人和他们的家属理解，这是让我和我的团队感到最幸福的。刚刚说了，我们服务的大多数是一群昏迷不醒或药物镇静的病人，所有的付出凭的是职业操守和良心，大多数病人和病人的家属是不知道的。但是也有少数是意识清醒的，他们看得到我们的忙碌和辛苦，感动于我们的付出。比如年我们收治的一位车祸骨折患者，是一位比我稍年轻些的女患者。刚收进来的时候，她情况很严重，骨折创伤大，血压也不好，但她的意识一直是清醒的。在ICU的一周时间里，她亲眼目睹了我们的工作状态。后来她情况好转，去了胸外科的普通病房，出院前，特地拿了亲自制作的雪媚娘和绿豆糕来感谢我们。她说，在ICU里的时候，她一度很焦虑，但我们的护士不仅为她提供了精心的照顾，看她心情不好时，还会给她开开玩笑逗逗乐。虽然笑的时候觉得肋骨疼，但却缓解了不少心理上的压力。她还看到有位体重超过斤的患者，我们的年轻女护士给他翻身时很吃力，我们的其他护士（尤其是男护士）都会主动来协助管床的护士，让她很受触动。那个冬天，她还专门寄来了阿胶片，叮嘱我们不要因为工作忘了自己的身体。这些温暖一直点滴在心头，激励我们做了，总归是值得的。

记者：在ICU经常这样面对生死的考验，你们应该看得到人间冷暖最真实的一面吧？又有哪些故事是令你们难忘的呢？

张美琪

ICU就像一杠秤，生死之间，人性中最真实的一面全都赤条条相见。有一句很经典的话：“谁爱的是钱，谁爱的是你，到了ICU一试便知。”在这里，可以见到忠贞不渝的爱情，也可以看到冷漠的亲情。有卖房借钱救命，也有苦难面前抛妻弃子一走了之……我遇到过一位80多岁的老奶奶，她的儿子条件不错，也请了护工照顾。但医院，每次来都会给母亲按摩、擦身，从来没有因工作忙间断过。我也遇到过长辈重病后，子女们因为纠结于出钱多少，在病房门口大打出手。在这里，我还真切感受到了什么是“少年夫妻老来伴”。一位70多岁的爷爷身患脊髓肿瘤，四肢无力，生命仅靠呼吸机维持。他的老伴，医院给他送药、送食物，每天探视时间，她就坐在身边默默地把自己一天的经历和思念讲给爷爷听。这个时候，爷爷已经说不出话，但状况好的时候手还能动。有一天，他用纸笔给老伴写下歪歪扭扭的：“我爱你”。老奶奶那个激动啊，令我终身难忘！爷爷病重不治走了后，老奶奶还专门来向我们道歉，说之前因为着急平日里说话语气重了些，还感谢我们对爷爷的精心照料。她说：“其实他在ICU时，我知道来日不多了。也有人劝我，何必花这么多钱，让他活着？但我想，他在，我还有个念想，总觉得至少还有个伴在那里等着我，我的生活还有希望。他走了，我的心就空了。”

现在不是都在讲不忘初心吗？我觉得，ICU是个最能唤醒初心的地方。在这个与死神博弈的地方，你所有的奢望、所有需求都会回归到那个最本原的东西：你想要什么？什么才是最有意义的？也是在这里，我们还经历了花季少女在生命最后时刻，父母为她做出的最美抉择——器官捐献……面对他们的时候，我们告诉自己，我们做不了神，但也成不了普通人。坚守使命，砥砺前行。

记者：有没有最痛苦的时候？

张美琪

有！或许有人会说，我们最痛苦的时候是辛辛苦苦的付出却被误解。其实，对我们而言，最痛苦的是面对无力回天的挫败，现代医学的局限就在那，我们束手无措，眼睁睁看着一条生命消逝。著名医学家Trudeau先生曾经用这句话来概括重症监护工作的意义：“有时，去治愈；常常，去帮助；总是，去安慰”。这些，就是我们每天在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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