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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祁十一

来源：好好虚度时光（hhxdsg）

最近北京发生的清退大潮，总让我想起小赵。

遇到小赵，是在大理一家客栈，他和一个拍摄淘宝视频广告的团队一起，从河北开过来，他的角色是司机兼剧务。

偶然的机会，大家坐在一张桌上吃饭。小赵讲起开大货车的经历，我立刻来了兴趣。

小赵送快递的三年，是在北京核心地带的金融街、府右街一带，他常送快递的客户，不乏在这些国家机构里工作的各层级人员，从官员到前台女孩皆有。

你能看到身居高位的官员，如何平等友善地对待快递小哥。也能看到“坚持原则”的官员对三毛钱的坚持，以及因此给快递小哥带来的麻烦。还有层级更低的普通职员对自己地位与优越感的在乎……

小赵总是不断重复一句话：

“我们根本还说不上在生活，只是生存而已。”

大理是个神奇的地方，它实现了某种程度的阶层交融。偶然坐在一桌吃饭的人，有身家上亿也有一贫如洗。

我以自述的方式，把小赵的故事整理了出来。

保安

年，我15岁，初中毕业，成绩太差没有考上高中，成天在老家晃着。

但这样也不是回事，就和一个朋友去北京打工。在邢台找到一个中介，交了块中介费，说是有保安的工作，就把我们送上了去北京的火车。

就是那种绿皮火车，一路晃啊晃，晃了十多个小时才晃到北京。到了已经夜里两点多了。

那是我第一次去北京，但夜太黑，什么也没看清，就被来接站的大块头拉上车了。

刚看到大块头时，我吓了一跳。东北人，个子很高，很壮，剃了个光头，脖子上带着大金链子，胳膊上全是纹身。

也不多说话，把我们塞进金杯车就开走了。金杯车后面的座椅全拆了，整成了大空间，塞满了人。

我们应该是被拉到了丰台，特远特偏的一个地方，农家院。

到了已经三点了，躺下没多久，五点半，就被叫起来晨跑，五公里，跑完做下蹲，整个人都快散架了。

原来这就是对我们的体能训练，每天都这样。包吃包住包训练，吃得很差，全是白米饭大白菜，吃到后面想吐，但也没有其它选择。

一起训练的还有两个贵州小伙子，19岁，其中一个都有俩孩子了。他们熬不住，想走，但组织不放人，说想走可以，交0块钱。

报警也没用，本地派出所不管，贵州那边也不管。

后来还每天折磨他们，夜里经常挨打，罚站，不让睡觉。

再后来，差不多过了一个月，我们被分配了工作，在军事博物馆旁边的工地。每个月工资多块，当然会被组织克扣一部分。

但我俩也就做了三天，就偷跑了。实在呆不下去。

听上去像传销？是吧，是挺像的。

快递

那一次逃跑之后，我回了邢台，念了个中专，还去大连打过工。

年，觉得没意思，想再去北京闯闯。

那时我姐夫在干快递，就去投奔他了。

一开始说窦各庄那个站有空缺，让我去试试。每天早上5点半起床，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骑着电动车，从西北旺一路骑过去。

路远，得带三块电池，骑两个多小时，赶在8点前上班。

一个月后被调去西直门站，这家公司在北京最大的站点。我每天很勤快，干活挺积极的，成功留了下来。

住在公司，再也不用每天从西北旺骑几个小时的电动车上班了。

那是我人生中最好的三年。

公司发展很快，从一开始送宽屏电视这些大家电，到后来送米啊、油啊这些日常用品，真的是看着公司卖的东西越来越多。

收入也好，底薪块，送一件1块5，平均一个月能送0件，也就是一天件，一个月的收入至少五、六千，遇到双十一这样的旺季，差不多能有七、八千。

对于我这样没文凭没学历的人来说，这个工资真的是高薪。

对，比一些大学毕业坐办室的人收入还要高。不过我们也辛苦啊，每天在外面跑，坐办公室的哪有我们这么辛苦。

送快递也有很多故事，说来也是感慨。真的，我们只是在生存，而不是生活。

我负责送过金融街一带，客户就是你们说的精英吧，也挺形形色色的。

我有个客户，是银监会的一个科长。人很好，对我说话很和气的，几乎不打电话催。

有时着急了，打电话过来，也是很和气地问：“小赵，到哪儿了？”

知道我的位置后，就派他的司机开车过来拿，特暖心。

有时反而是一些基层员工会为难我。

也是那个科长的单位，来了一个前台小姑娘，有点瞧不起人，就觉得我们送快递的好像低人一等。（说到低人一等时，小赵大幅度地晃动着身体、抖腿，感觉出他有种强烈的不安，想要用力维护自己的自尊心。）

平时我们为了节省时间，快递都不送上楼的，让他们下楼来取。但这个小姑娘就不下来，一定要我送上去。

一开始没有办法，就送上去了。一路上遇到很多面熟的客户，都很诧异地问：

“你们不是不送上楼吗？”搞得我特别不好意思。

后来有一次，刚好同时有她的快递和科长的快递。我就打电话跟她说，你要不下来，我就让你们科长给你带上去。

她就乖乖下来了。

还有一件发生在同行身上的事儿，说来也是奇特。

那天在府右街遇到这个同行，他很着急地问我有没有三毛钱。

一问，是给某国家部委的领导送货，价格是64块7，人给了65块，要找3毛。他身上没有，本来想着就算了，还急着赶下个地儿。

没想到那么大个领导，不依，还打电话投诉。找5毛，不行。找一块，也不行。就非得找3毛。

后来他就下楼等啊，等其它送快递的同行，一直等了四个人，才凑齐了三毛钱给领导送上去。

你看，就为这三毛钱，搞了整整一个小时，还挨了一投诉。

人啊，真没法说。

我在西直门站干了三年，因为住在公司，每天晚上就帮着站长再干点活儿，做ppt啊、表格啊什么的，学到很多东西。

后来升了副站长，负责调配货物，就不用出去跑了。

但到了年，姐夫回老家创业去了，家里人说我一个人在北京也没人照应，让回去工作、结婚。

我只有辞了这份工作，毕竟以我的工资在北京也买不起房，想留也留不下来。

我有两个姐姐，家里就我一个儿子，在我们北方农村还是很传统的，必须得传宗接代啊。

卡车司机

回去后，一边相亲、找对象，一边也琢磨着干点什么事儿。

后来一哥们搞了个大货车，叫我跟他一起跑车，就去了，干了七八个月。

主要就是在北方跑，在北京、河北、山东这些地方拉货。

累，路上故事也多。

每个地方都有货车信息站，交块信息费，你说想去哪儿，他们就给你找去那儿的活。一般去哪儿价高就去哪儿。

肯定有竞争啊，价高的地儿都想去，这就看谁动作快、不还价了。

在路上也有危险，尤其是在北方山区，每次经过不敢停，民风剽悍着呢，抢了也只有让他抢。

有一次我们半夜停在高速公路的服务区休息，突然听到车身有动静，醒来一看，一彪形大汉拿着斧头站在驾驶室窗边，瞪着我们，他同伙在拿抽水泵偷油。

我们把车窗摇下来一个缝，还不敢全摇下来，透过缝儿跟那大汉说：

“哥们儿，给我们留点儿，至少能开到加油站。”

那大汉说：“知道了，睡去吧。”

块的油啊，一会儿就没了。

有一次去甘肃天水拉樱桃去北京。那真的是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儿哦，附近连村子都没有，全是山区。客户就给了我们一个定位，一通找。

到了，赶紧装樱桃。装好后停都不敢停，赶着往北京跑。从樱桃下树，到抵达北京交货，必须在三天内完成。否则这樱桃就开始坏，没法卖了。

路上也不能冷冻，樱桃会变味儿。要是三天内到不了，客户不会付钱。后来我自己也买了个货车，银行贷款买的。

买了车后，去山东烟台买了一车西瓜，差不多6吨，想拉回邢台来卖。拉回来，成本价差不多4毛钱一斤，本想着卖7毛，几天时间就可以挣个几千块钱。

结果等我拉到邢台的时候，这西瓜的价格就降了，一开始还能卖7毛，很快就6毛、5毛、4毛了。

我这难受啊，卖了一天，当天晚上就把所有的西瓜重新装上车，又拉回烟台。

结果，这烟台的价格没跌，还在涨。卖完一算，没亏，嘿嘿。

恋爱与结婚

回邢台后，谈了一个女朋友，两年，分了。

当时是她追我的，我开始没答应。她太小了，比我小五岁，认识的时候才十八。我就跟她说，你先去跟你父母讲，他们同意了再说。

后来她爸妈同意了，我俩开始交往。感情挺好，两边家长都见了，订了婚，同居了，结果她说分手就分手。

就觉得挺委屈的，晚上睡在被窝里都觉得委屈。

处了两年，感觉挺好的，想这样一直走下去，在一起生活，但说分就分了。

要说付出也是挺多的，包括我爸妈，都当儿媳看。分手后也挺难过的，尤其在我们农村，大家都会议论，老人家抬不起头。

农村人闲啊，每年就农忙的时候忙那么几个月，其它时间不东家长西家短的，他干嘛呢？

现在我出来了，不在家里呆着还好点儿，啥也听不到。

这一段恋爱后也暂时不想再谈了，先晃几年吧。

在大理呆了一个月后，小赵跟着团队一起回了河北。

我问他：“喜欢大理吗？”

他说：“这边的云真好看，在别的地方都见不到。”

“苍山洱海呢，觉得美吗？”

“山山水水的，我在北方山区见得挺多的，那些地方也没什么人，山清水秀，所以对这些没什么感觉。”他说。

后来，我没有再见过他。印象最深的，是他每说到在北京打工感觉被视为低人一等时，抖动的腿和透出的不安。

希望他无论在哪里，都能有尊严地活着。

尊严，既来自于自我认可与奋斗，也来自于这个社会所有人与组织对人的基本尊重，无论贫富、权势、身份地位，都拥有人格的平等、追求幸福的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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