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论

他离开南京,从此没有人谈论人生

发布时间:2018/7/25 17:45:41   点击数:

凯哥离开南京的那天,正是他二十五周岁生日。

那天我和纳纳去南京南站送他,我们一起站在北广场的垃圾桶边点了几根烟。

凯哥背着双肩包,提着两个安全头盔走进了安检,在手扶电梯上回过头来,遥遥下望,隔着玻璃向我们挥手再见。

也向这座他生活了整整二十五年的城市再见。

1

凯哥的故事,还得从他爸爸的故事开始说起。

二十年前,凯哥的爸爸在南京工学院读书,在那个没有王者荣耀的年代,他最大的娱乐爱好是下围棋,每日去市府门口的和平公园下几个小时的围棋,成了比上课更重要的事。

那儿有一位老者与他棋力相当,两人相谈甚欢,不知不觉成了忘年交。

沉迷于黑白之间使他成绩下落,凯哥的爷爷闻讯从老家赶来南京。在他的宿舍里,爷爷见到了一整面满是棋谱的书架,父子两相顾无言。

凯哥爷爷留下一个失望的眼神,转身离去,此后一年,没和儿子讲一句话。

凯哥爸爸自此悔悟,扔了棋谱,发奋攻读。当然,他也再也没去和平公园和老者下过棋。

时光一晃,二十年过去了。

年8月9号早上,高一开学的日子,凯哥爸爸开车送儿子去十三中报到。他们开车从鼓楼方向来,沿高楼门拐上北极西村的大坡自后,凯哥在校门口下了车,凯哥爸爸则被堵在了西家大塘狭小的街面上。

他眼看调头无望,心里猜想着前面也能走通,便随着车流上台城的坡子,往解放门方向去了。

当车子沿着鸡鸣寺大下坡慢慢往下滑的时候,凯哥爸爸越看越觉得不对劲。眼前的景象唤起了他遥远而清晰的记忆,直到滑行至坡底,那片茂密的树林出现在他眼前,他确定了,此处就是他二十年前下棋的和平公园。

当年他的脚步止于和平公园,再没向坡上探索半步。没想到二十年后送儿子上学,竟然误打误撞开回了自己的年少时光里。

眼看这一草一木仿佛如昨,亭子下面依然人头聚集,二十年的光阴恍若一瞬,他紧紧握住方向盘,一个人坐在车里,泪流满面。

他把车在成贤街口停下,独自走向马路对面的老公园。沿着熟悉的小径摸回当初的棋桌,却远远望见一个背影坐在桌前。

凯哥爸爸停住了,迟疑片刻,安静的走了过去,拍拍老者的背,老者扭头。

两人目光相汇,灰发变银丝,少年到中年,岁月的图景时而跳跃时而凝滞,直到老者幽幽开口:

“小伙子,你当年一去不返,我就知道你肯定会回来的。可没想到这一等,让我等了二十年呀。”

于是我们明白了,日后凯哥那如江河倒灌般的汹涌情怀,大约有一部分是承自乃父。而凯哥自己的故事,也就从那一天开始了。

2

凯哥是从不谈恋爱的,直到现在都是这样。

可他却在漫长的十年间,一直单恋着一个姑娘。

那是他在照片里看了第一眼就爱上的姑娘,生得小巧白嫩,机灵中透着可爱。“可爱”这两个字是凯哥对一个女生的最高赞许,所以我们不妨把这位姑娘称为“可爱姑娘”。

凯哥和“可爱姑娘”经由短信往来变得熟识,近乎友谊,终于走得很近。那是年,在江浦五里行知小学的学农基地,经过一周的昼夜狂聊,他们已近的如隔薄翼。

之后的剧情回归老套,凯哥表白,可爱姑娘拒绝,并给凯哥发了一张硕大无朋的好人卡。可如果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那就不是凯哥的故事了。

凯哥从此沉浸其中,在对学农时光无限追忆中,度过了漫长的学生时代,并偶尔为这份追忆付出行动上的惊人之举。

3

年秋,凯哥长居我在浦苑的宿舍。在某个空气清新的上午,凯哥踩着操场上的落叶很认真的告诉我,他想回三年前学农的地方看看。

三个小时的骑行跋涉后,凯哥坐在五里行知小学的门口,痴痴望着校门。我买了瓶水递给那年还不会抽烟的凯哥,他默然接下,一言不发。

归程已近黄昏,我们要在黑夜里穿过正在修建的江北快速路。

直到今天,我依然能清晰的记得我们经过石佛寺时的可怕景象——在前面开路的我猛一回头,凯哥不见了。

十几辆挖掘机同时开干,打桩声震天裂地。渣土车的大灯成了唯一的光源,远光灯亮起时要闪瞎人的双眼,车开过去后周围又变得一片黢黑。

在漫天的尘土中,我被挤在极狭小而破碎的人行道上,无法前进也不敢掉头,只能停在原地呆呆地回望,心里恐慌的厉害,生怕再也寻不见凯哥了。

过了很久很久,又一辆渣土车从渺远的黑暗中射来强光,我在摇晃的光线里捕捉到了一个摇晃的身影,缓慢的向我这里移动。

凯哥还活着!

我兴奋地高举左手给他打了个信号,重新发起迎着渣土车的冲锋,凯哥再没掉队,我们一口气冲回了金陵学院的西门。

后来凯哥说,那是他记忆里离死亡最近的一次。

他在石佛寺门口掉进了一个大坑,尘土卷着小石子不断打落在他身上,沙迷了眼,什么也看不见。耳边机械的轰鸣仿佛从地狱传来,挖掘机的履带就在他的头顶边缘碾过,只要哪辆车的司机稍有不慎打偏了一点方向,我们恐怕就再也见不到凯哥了。

他一度很绝望,甚至放弃了挣扎。

可忽然间,想起了此行的意义,想起了学农,想起了他无数次在记忆里反刍的美好瞬间。就这样放弃了吗?就这样永远的和那些记忆说再见了吗?

不,凯哥完成了一次觉醒。

他睁开了眼,他爬了起来,他一跃而起,重新跨上单车。

4

那次以后,我重新审视了凯哥的用情之深。

他为一段高中时的朦胧感情所做的,大概已经超出了常人的理解范围。我亦从没有见他在现实中做过怎样的努力去追回可爱姑娘——他俩毕业以后一直在同一个吃喝玩耍的圈子里,时常小聚。

凯哥也许只是喜欢在自己的回忆里逡巡,享受一种追忆往昔的单纯快感。

这种快感不随现实中的人事物变换,不为感动现实中的可爱女孩,也不为感动现实中的自己,而是纯粹的舒展周身于回忆的水波中,徜徉自乐。

从此我不再为凯哥作面向现实的感情假设,而是追随凯哥一同徜徉。

我们饮酒日频,高谈阔论,将往事揉捏拼捡,反复端详,最终把所有故事概括成两个字,并用这两个字为我们所有的对话作结。

——爱过。

5

学农之行的两年后,已学会抽烟的凯哥开始了他的火车旅行。

凯哥从不掩饰他对飞机的厌恶,如果可以选择的话,他连高铁也不想坐,只愿做K字头或T字头的慢车。

那趟旅行他坐着慢车在湘鄂大地上游荡,在黄鹤楼上独自抽完了一整包黄鹤楼,顺便和晨练老者讨论了湖北地区的官场往事。

最终的目的地被选在武汉旁边的一个小县城——汉川。

凯哥说,爱一个就要去她成长的地方看看。所以他要去汉川,那是可爱姑娘随父母来到南京以前,从小长大的县城。

凯哥只身走出汉川火车站,这座被汉江水汽弥漫的陌生小城,在凯哥看,有一种天然的亲切。

他拦下一辆出租车,司机用湖北话问他去哪。

他说不去哪,随便走走。

司机说小伙子你到底去哪,告诉我,我送你去。

凯哥说你就随便开开,带我在这个小城里兜几圈就好。

司机再三询问,凯哥再三坚持。

司机妥协了,带着凯哥向市中心开去,看着身边这个年轻的小伙子,大约是明白了些什么,转为缓和的语气,开始向凯哥介绍一路的所见。

县城很小,一会儿就兜完了,凯哥说再兜一圈,然后递上一根烟,又再兜一圈,又递上一根烟。

又是一整包黄鹤楼抽完,凯哥被带回到了汉川火车站,他掏出一张红色钞票给司机并拒绝司机的找钱,司机无奈收下,亲自下车送凯哥。

司机拍拍他的肩说道:“小伙子,我知道你是心里有事才来这里的,我今天就不多问了,但你下次再来汉川,还来找我,我免费载你。”

凯哥道谢,留了号码,又回头看了一眼汉川小城,转身进站。

爱过。

6

凯哥从此一发不可收拾的爱上了火车旅行。

他总是一个人从南京站出发,带上足量的干粮跳上一辆慢车,一路向西或者一路向北。旅行日子久了,他渐在铁轨上磨出了两样东西。

一是亲和力,使他能够迅速融入火车上复杂而魔幻的对话语境中,尤其善于和各路老者打交道,这点也可能是承自他爸爸。

二是一种感觉,凯哥声称,他所理解的关于火车旅行最棒的感觉,就是在火车站和朋友重逢的那一刻。

后来我们从这种感觉中又提炼出两个字,用以形容漂泊起伏、变动不居的际遇和近况,并将这两个字视为凯哥话语中的另一关键词。

——人生。

7

本科毕业那年,凯哥、我、涛哥三人说好要来一次远行。

我们乘坐K号列车,从泰州南下广州,至于为什么要特地先从南京赶去泰州再出发,凯哥一直没告诉我。

我们在火车上饮酒,下车后汇合在当地读书的赵肥继续饮酒。醉后吃了很多顿晚茶,醒来又吃了很多顿早茶。坐在被武警包围的客场球迷区看江苏舜天踢广州恒大的比赛,对着天河体育场几万恒大球迷喊了一万遍傻逼,然后带着满意的比分离场。

五天的广州之行结束了,我们意犹未尽,决定继续上路,却没找到统一的方向。

最后,凯哥北上岳阳,涛哥东进厦门,我南下深圳。凯哥提议,我们需要一次重逢。

三天后,昆山火车站,江南烟雨中的空气潮的快要打不着火。我燃尽两根带着霉味的小苏,余光瞥见出站口有两个熟悉的身影向我这里来。

我们三个人站火车站中央,点燃最后三根带霉味的小苏,相互望着傻傻的笑了出来。

大概在那一刻,我们都觉得这场人为策划的三天后的重逢有些傻逼。但在穿越了小半个中国以后,在回到南京以前,至少有一点点,我体会到了凯哥所感怀的那种漂泊起伏、变动不居相遇感,即使是人为的,但我们还是重逢了。

人生。

8

有时,我也会把同凯哥混在一起的十年光阴放进某种规训体系里去衡量。

我们成天游游荡荡,在深夜里出现在南京城的任何一个角落、喜欢在长江边吹风散步、一言不合就要跳上火车远走。

英文里有个单词叫“Trainspotting”,用来形容年轻人无聊而迷惘的状态。以之为名的电影被译成《猜火车》,我不喜欢这个译名,如果让我译,我会把它意译成《打马而过的时光》。

可无论是“Trainspotting”还是“打马而过的时光”,总还有些年轻的意味在里面,年的伊万麦克格雷格帅的令人不忍直视,年的凯哥已显露出几分中年发福的迹象。

凯哥的情怀话语里总带有沉沉的暮气,我不知道这种暮气的来源,是否和南京这座暮气深重的城市有关。但如果不熟悉的人听到我们的日常对话,满口“人生”、“爱过”,大约会觉得凯哥神神叨叨,精神不太正常。

我并不觉得凯哥这种故作老成的姿态有任何刻意而为的成分,相反的,凯哥才那么年轻,我们都那么年轻,年轻到根本还没经历过什么真正的人生风浪,又有什么资格总去谈论“人生”呢?

可凯哥依然是凯哥,他依然会在某个下雨的午后给你放一首他新近发现的情怀歌曲,单曲循环很久很久,一根接一根的点烟,一句接一句的感叹“人生”。

凯哥为我们构建了一个空间,在他肉身气场之三米以内,烟雾缭绕所及之处,现实与当下被绝缘在外面,回忆笼罩大地,情怀蔓延成海。

这里没有压力和焦虑,情绪可以被自由的释放,所有错过的爱过的过得去的过不去的,都可以被无数次提及,没有人会嫌你絮叨。

他只负责点烟、倒酒、放歌,偶尔自说自话,如果你还没听腻的话。

现实总是很苦,我总要时不时逃回凯哥构建的情怀场中,如注射吗啡般吸仰暮气,渐渐变得像这座城市一样暮气深深。

9

后来,凯哥成了地铁信号工程师,每周五都要在地铁停运以后检修1号线的信号,然后给我们讲述他在天隆寺站地下碰到的灵异事件。

我在无常的漂泊中总是路过南站又离开南站,每次凯哥都来送我。

他戴着头盔,从尚在修建的S3地铁隧道里走到南京南站,准点出现在北广场的平台上,给我递上一根烟。

年12月6日,南京地铁S3号线正式通车。凯哥在南京的任务结束了,调令已下,南方一座城市的地铁年后就要开工。

凯哥走了,去了他陌生的南国,从此没有人再和我谈论起人生。

这可能是旧故事的终结,也可能是新漂泊的起点。

撰文?沈飞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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