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尔斯泰对我的影响

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许海燕

我读托尔斯泰是比较晚的。初中和高中的时候，我读过屠格涅夫、普希金、莱蒙托夫，读过莫泊桑、巴尔扎克、雨果，读过拜伦、雪莱、狄更斯，读过德莱塞、朗费罗、马克·吐温，但是我没有读过托尔斯泰。大概是因为托尔斯泰的作品比较厚重（托尔斯泰这个姓Толстой在俄文里的意思就是“厚重的”），年少的我还不能读懂。

托尔斯泰在进入喀山大学东方学系读了两年多以后，他认为学校的教育和课程枯燥无聊，主动退学回到家里，制定了一个庞大的自学计划，开始自学。“文化大革命”的第二年（年）秋天（我19岁），我也决定退出这场我认为是错误的“革命”，我仿照托尔斯泰的榜样，制定了一个庞大的自学计划，包括俄文、英文、中国和欧美的文学文化和历史，以及哲学。我称为“我的大学”，努力的主要方向是“俄罗斯文学翻译和研究”。我开始系统地学习俄文版的《俄国文学史》和一些俄国文学作品的俄文原著，托尔斯泰当然是其中最重要的一部分。

我先读了《安娜·卡列尼娜》。“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这个著名的开头深深地吸引了我，我忘记了外面正是严寒的冬天，北风呼啸，雪花飘飘，吹打着我家的窗户。

托尔斯泰是大贵族地主，在乡下有很大的庄园，在莫斯科也有住宅。他熟悉庄园贵族和农民的生活，也熟悉京城贵族的生活。我渐渐开始读懂托尔斯泰小说复杂的结构。《安娜·卡列尼娜》是有两条主要线索的，一条是京城的贵族妇女安娜的悲剧，另一条是庄园贵族列文的探索。

二十多岁的时候，我比较喜欢读的部分是安娜的悲剧，最后安娜卧轨自杀，在我心中留下的是无比的惋惜。安娜的善良，她那迷人的风度，给我留下无尽的想象。直到后来我成为外国文学的专业教师和研究者以后，才开始真正读懂安娜悲剧的社会意义，开始读懂列文的探索正是托斯泰本人思想探索的反映。

我读完《安娜·卡列尼娜》，感到这样一个“厚重的”作家，是20岁刚出头的我不能很好地把握的，我还需要继续深入学习。

我设法借到俄文版的《战争与和平》（后来，这本书的主人、一位在苏联留过学的机械工程师把书送给了我），以及新文艺出版社出版的《战争与和平》的中译本（上下两册，高植先生依据俄文版翻译）。我开始认真地把俄文版与中文版对照着学习，学了将近一年。我的方法是这样的：先看俄文本的一小段，看完以后再看中译本的这一段，看看自己理解得对不对或有什么偏差，以及中译本在遣词造句方面有哪些值得学习的地方。我就这样逐段逐段地学习。所以，俄文翻译家高植先生、汝龙先生等翻译的俄国文学名著的中译本，就成了我学习俄罗斯文学翻译最好的老师。

我开始较深入地读懂了托尔斯泰。终其一生，托尔斯泰一直对人类的前途、俄国的前途，以及人生活的意义在进行不停的探索。作为一个长期生活在乡村、与农民有很多接触的贵族地主，托尔斯泰的理想是一种基督教的、农民的、空想的社会主义，他不赞成西欧的资本主义社会的道路。

托尔斯泰的三大部长篇小说，给我最深刻印象的是男主人公对人生意义的探索。从《童年》、《少年》、《青年》中的主人公尼古林卡，到《战争与和平》中的安德列·保尔康斯基和彼埃尔、《安娜·卡列尼娜》中的列文，再到《复活》中的涅赫留朵夫，托尔斯泰小说中的男主人公都是终身在进行着人生意义的探索。人生的意义究竟是什么？不同时代、不同国度的人们有着各各不同的答案。

我读到《战争与和平》中描写娜塔莎毁弃与安德列公爵的婚约，但又私奔未成，后来自杀被救活，对人生失去希望的那一段，彼埃尔劝说她的话中有一句：“Покаестьжизнь,естьисчастье.（有生命的时候，就有幸福）”，我的心灵受到极大的震撼。因为那时正是我们对人生的前途充满怀疑，经常信心动摇的时候。我把这句话写在我每天使用的《俄汉大辞典》的扉页上，我每天都会看到它，它鼓励着我不懈前行。

《战争与和平》中描写安德列公爵在奥斯特利茨战役中负伤昏迷在田野上，后来醒来，“他睁开眼。上面仍然是高高的天空和更高的浮云，透过浮云是无限遥远的苍穹……”拿破仑视察战场时来到他身边，他听见拿破仑在说话。“他知道这是拿破仑——他所崇拜的英雄，但是此刻，与他的心灵和那个高高的、无边无际的天空和浮云之间所发生的一切相比，他觉得拿破仑是那么渺小、那么微不足道。”这段描写对我的影响很大，我的心灵中开始有了另一种思想，凡俗的成功和荣誉等等，实际上也是可以视为粪土的，人生的意义不全在那儿。宇宙是无限广大的，时间也是无限长的，地球上的人类所孜孜以求的一切，也许在浩渺的宇宙中间完全是微不足道的。从此，我的头脑里就同时有了两种哲学：积极进取的入世哲学和消极虚无的出世哲学。

到“文化大革命”结束，我进入大学读书的时候，我已经读过了托尔斯泰的三大部长篇小说《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和《复活》，读过了他的许多中短篇小说和特写：《塞瓦斯托波尔故事》，《哈泽·穆拉特》，《琉森》，《哥萨克》等，我对这位“厚重的”作家已经有了相当的理解。

托尔斯泰的短篇小说《琉森》描写了他在瑞士琉森城的一家旅馆里所遇到的一件事。这篇小说给我很深的印象，后来我在大学里讲托尔斯泰的时候，特别讲一下这篇小说。再后来，我有机会来到琉森湖边，望着清澈的湖水，我想象过托尔斯泰在这儿流连的情形。

进入大学以后，我有机会在本校和南京大学的图书馆里见到20卷本的俄文版的《托尔斯泰文集》，也知道他的全集有90卷之多。

在进入大学之前，我已经具备了翻译俄罗斯文学作品的能力。进入大学之后，正是百废待兴的80年代，各种机会都开始出现，我把自己翻译的俄国文学作品投寄到杂志社去。年11月，我读大三的时候，武汉的《芳草》月刊发表了我的第一篇译作《告别德利尔——托尔斯泰晚年的一段故事》，我收到80元稿费（当时一个青年工人的月薪是34元）。为了庆贺，我用稿费买了20斤螃蟹，每斤8角钱，用一只煤油炉蒸熟了，在寝室里8个同学吃了个痛快。我还用稿费的一部分（5块钱）给3岁的女儿买了一个能冒烟、能鸣汽笛、遇到障碍物会拐弯的小火车，她玩得高兴极了。

年，我在本校学报上发表了我的第一篇论文《托尔斯泰与中国先秦思想家》。也许这是托尔斯泰与我的缘分，我发表的第一篇译作和第一篇论文都是关于托尔斯泰的。当然我知道，这不仅仅是缘分，而更多的是因为托尔斯泰对我的影响，以及我对这位伟大作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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