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人生论 >> 人生论版本 >> 一次闪访引发的舆论风暴鲁迅与萧
鲁迅先生
萧伯纳
一次“闪访”引发的舆论风暴
——鲁迅与萧伯纳
by阎晶明
不独是人心,世间发生的很多事情一样剪不断、理还乱,评说的人越多,纷乱程度甚至反而越高。萧伯纳一九三三年二月十七日来访中国这件事,我已从准备到梳理经历了好几年,到现在还没有把握说整理清楚了当时的情形,包括事情的流程、在场的人员到底是怎样的,等等。这件事已经过去八十多年了,议论和说法都难得清晰,要说当时能见到萧伯纳的人,毫无疑问都是上海滩顶尖的文化名人了,怎么连这件事情的本来面目也说不清楚呢?
也许有人认为,一次来访,而且不过是个作家而已,值得这么“推敲”吗?的确,这一百年来,仅就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从罗素(访时尚未得奖)到泰戈尔、萧伯纳,从勒·克莱齐奥到帕慕克,来中国访问的人数实在不算少。然而,没有一次访问能像萧伯纳一样,引发出如此强烈、长久的反响。如果说泰戈尔的访问是现代中国的一次文坛佳话,那么,萧伯纳的到访就是一次猝不及防的风暴。他登陆上海不过就大半天时间,去了两三个地方,与十几个或略多一点的人进行了交谈,甩下若干句幽默俏皮的话,然后就旋风般离开了。可是,就是这八个多小时,被中国的文人们谈论了八十年;就是那么几句话,被争论了半个多世纪;就是那么一段有多名记者追踪、包围,用笔、用照相机记录的过程,却成了一个无法复原的被撕裂的故事。
所有这些故事的发生及其后果,都与一位那天本是半道赶去的人有关:鲁迅。
由于梳理故事“流程”之难,在写此篇文章的时候,我甚至想到,旧上海的消失带来一个很大的遗憾,即我们无法沿着萧伯纳走过的路径重走一遍,去想象当年的那段故事了。资料,只有文字资料中的破碎、纠缠、矛盾,可以帮助我们尽可能磕磕绊绊地重述这件文坛往事。
先来看几个与故事有关的“情节”闪回。
邵洵美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邵洵美在上海监狱里与文学史教授贾植芳关在一起,有一次他对贾说:“贾兄,你比我年轻,你还可能出去,我不行了,等不到出去了。”“他郑重交代我,将来出来的话,有机会要为他写篇文章,帮他澄清两件事。第一,一九三三年英国作家萧伯纳来上海,是以中国笔会的名义邀请的。邵洵美是世界笔会中国分会的秘书,萧伯纳不吃荤,吃素,他就在南京路上的‘功德林’摆了一桌素菜,花了四十六块银圆,是邵洵美自己出的钱。因为世界笔会只是个名义,并没有经费。但是后来,大小报纸报道,说萧伯纳来上海,吃饭的有蔡元培、宋庆龄、鲁迅、林语堂……就是没有写他。他说:‘你得帮我补写声明一下。’‘还有一个事,就是鲁迅先生听信谣言,说我有钱,我的文章都不是我写的,像清朝花钱买官一样‘捐班’,是我雇人写的。我的文章虽然写得不好,但不是叫人代写的,是我自己写的。’他的嘱托,我记住了。”(贾植芳《我的狱友邵洵美》)
——可是,出钱订餐这件事除了贾植芳先生的“捎话”,仍然没有一个确实的定论。
戏剧家洪深受一家团体(中国戏剧及电影文化团体)、一家报社(《时事新报》)委托前往迎接并采访萧伯纳,不想这样一位文艺大家,二月十六日下午跑到码头上,“向昌兴轮船公司打听了四次,小火轮几时开出;四次所得到的答复,都不相同”,“昌兴公司的主持人说,今天至少拒绝了二百个新闻记者,因为萧老先生怕麻烦,所以一切闲杂人等,船长命令不许登舟。我想蛮干一下,我说,‘我上了小火轮,你未必能把我推下水去’。外国人说,‘我至少可以把你推上岸去’”(洪深《迎萧灰鼻记》)。
——谁能见到萧伯纳,气氛从一开始就很紧张。
萧伯纳行程里还有访问北京,与上海的热烈“造势”相比,北京的情形却显两样。身在北京的胡适就有过俏皮的声明:“胡适之于萧氏抵平之前夕发表一文,其言曰,余以为对于特客如萧伯纳者之最高尚的欢迎,无过于任其独来独往,听渠晤其所欲晤者,见其所欲见者云。”(一九三三年二月二十日路透社电讯)
——分歧在每一个层面和细节上都会产生!
一、“萧在上海不到一整天,而故事竟有这么多”
这个标题是鲁迅事后的感慨(《〈萧伯纳在上海〉序》)。萧伯纳是爱尔兰人,生于一八五六年七月二十六日,一九二五年获诺贝尔文学奖。他的身世和鲁迅有一点相像,父亲是贵族,母亲是乡绅世家,但幼年时父母离异(从此“家道中落”),父亲嗜酒(鲁迅父亲也一样)是主因之一,他随母亲来到伦敦生活(少年鲁迅去南京求学),失去受上等教育的机会而过着清苦的生活。他的创作道路也十分坎坷,但他最终以对黑暗现实的批判、对上流社会的讽刺,同时对英国戏剧艺术的革新而被世人称道(鲁迅创作的意义甚至更具划时代色彩)。很长时间里他自己的生活面临诸多困难,却把诺奖奖金八千英镑捐给了瑞典的穷苦作家们(鲁迅从经济上扶持了众多文学和美术青年)。他活了九十四岁,不知道是晚年时看透了人世,还是历来就持有自己的人生观,其生死观也和鲁迅有相近之处,他的墓志铭上只有一句话:“我早就知道无论我活多久,这种事情迟早会发生的。”这和鲁迅的遗言之一“赶快收殓,埋掉,拉倒”在心境上有如中英文对译。
一九三三年,七十七岁的萧伯纳携夫人乘“英国皇后”号游轮周游世界。二月十二日到达香港,在那里就发表了一大通针对中国政治和社会形势的言论,其中的一些句子已经开始在上海传播。鲁迅为萧到上海所作的第一篇文章,就写于他到上海前两天的二月十五日,发表于他到上海的那一天,即十七日的《申报·自由谈》上,文中所举萧氏言论,正是其在香港时对当地青年所讲。萧要来上海了,这消息在那一刻比文章中的观点更重要。
十七日凌晨,萧伯纳所乘坐的游轮到达上海,据说是因为船吃水太深,所以停泊在了吴淞口。萧伯纳此行虽是“家庭豪华游”,但所经之处受邀上岸从事活动也是正常不过的事,至少在印度、香港都有过。萧伯纳“离开香港时曾致电宋庆龄。宋以萧伯纳年老,且初次来华,特偕两位朋友乘小轮至吴淞登轮往访”(《宋庆龄选集》[上卷]第九十三页)。萧与宋同是世界民权保障同盟名誉副主席,宋庆龄正是依此身份登上“英国皇后”号的。与她同登游轮的“两位朋友”,是宋的秘书及杨杏佛。
故事其实在此之前就已经很热烈地开始了。从十六日下午起,操持各种语言的记者早已在岸上迎候萧伯纳了。假如文字也是镜头,就聚焦一下人潮中的洪深吧。这位中国现代剧作大家,也在迎候着来自英国的更著名的剧作家同行,还兼着为一家报纸做记者。然而,他当晚写了一篇文章,标题却很尴尬:《迎萧灰鼻记》。这位中国的剧作名家,至少在十七日凌晨两点就开始在码头上等候机会,他远远地看到宋庆龄、杨杏佛等来了,便再三向杨请求捎他上船,然而终不得。这简直让人联想到铁杆球迷守候在球场门口渴望一张球票的情形。他除了“散步观潮”,什么也没见到,只能以“据说”为小标题记述这次“灰鼻行”的结束。其他种种记者,恐怕就更没有机会了。
我综合了各种能读到的文章,最大限度地将萧伯纳那一天的“沪上行”描述一下,这里的最大限度,就是凡有文章提到他去过哪些地方,做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尽量罗列出来,然后再来看看这一路上究竟产生了多少歧义和不确定。
“英国皇后”号“晨六时抵吴淞口。晨五时,宋庆龄偕杨杏佛等乘海关小轮前往吴淞口欢迎,并上‘英国皇后号’访萧伯纳,相见甚欢。后应萧伯纳的邀请,宋庆龄与其在餐厅共进早餐”(《宋庆龄年谱》第四百八十九页)。宋邀请萧登岸访沪,萧先是推辞的。据爱泼斯坦在《宋庆龄——二十世纪的伟大女性》一书中记述,他对宋庆龄说:“除了你们,我在上海什么人也不想见,什么东西也不想看。现在已见到你们了,我为什么还要上岸去呢?”但宋庆龄强调了既是环游世界,到上海而不下船能算来过吗?萧因为很满意回答,便同意了。而萧的夫人因身体不适没有随行。
小火轮来到了位于杨树浦的码头,萧、宋、杨等上岸,那一堆还在等候的记者应该没有得到采访和拍照的机会吧,至今我们没看到名人登岸的照片。萧、宋、杨等“先赴外白渡桥理查饭店与同时来沪各游历团团员相见,稍作寒暄”(《宋庆龄年谱》第四百八十九页)。(那么,萧的夫人要很孤单地在船上待一天了。)接着又驱车到了亚尔培路(今陕西南路)三三一号,在那里拜访中央研究院院长蔡元培。那一定又是一通有趣的寒暄。接着又是坐汽车,这回是莫里哀路二十九号(今香山路七号)宋庆龄的居所举行欢迎宴会。离开蔡元培办公地的同时,另一辆车也已同时出发,去接鲁迅先生直赴宋宅。大家坐定已是正午十二点,大约一个小时后的一点钟,鲁迅赶到了,看见大家正在吃素餐。桌上应该已经坐了七个人,他们是:萧伯纳、蔡元培、杨杏佛、林语堂、伊罗生、史沫特莱以及主人宋庆龄。鲁迅加入后,八人共聚。宴会可谓足够高大上,上海滩的文化名流和诺奖获得者,在孙中山先生的故居里小范围聚会,这场景恐难再出现第二次。
宴会期间,宾主们肯定谈论了很多话题。但宋庆龄本人曾回忆:“当时林语堂和他(萧伯纳)滔滔不绝地谈话,致使鲁迅等没有机会同萧伯纳谈话。”也就是说,有之后用英文创作长篇小说《京华烟云》、编辑《当代汉英词典》的林语堂在,其他人与萧直接对话的机会就大大减少了。鲁迅写了那么多关于萧的文字,但提到席间谈话内容的也就一句:“在吃饭时候的萧,我毫不觉得他是讽刺家。谈话也平平常常。例如说:朋友最好,可以久远的往还,父母和兄弟都不是自己自由选择的,所以非离开不可之类。”(《看萧和“看萧的人们”记》)
年2月17日鲁迅与宋庆龄、萧伯纳等摄于上海宋宅的合影(左起:史沫特莱、萧伯纳、宋庆龄、蔡元培、伊罗生、林语堂、鲁迅)
左起:鲁迅,萧伯纳,蔡元培
宴会在下午二时结束。在宋宅的门口,还有照相环节。萧、宋、蔡、林、鲁及伊罗生和史沫特莱的“七人合影”,鲁迅与萧、蔡的“三人合影”。接下来,至少有蔡元培、杨杏佛、鲁迅三人陪同驱车(有说是宋子文的车)到福开森路(今武康路)世界学院参加国际笔会中国分会的欢迎会(车子总是满员)。行前,宋宅外仍然有一大堆等候已久的记者,大家一齐围上来,要采访,要记录,要拍照。这时候,我们又看到整个通宵“灰鼻”“迎萧”、一无所获的剧作家兼临时记者洪深了。他没有机会参加室内的宴会,这时却当起了翻译,由他告诉大家,四点钟再回到宋宅,萧先生答应接见记者,可有六名代表来参加“新闻发布会”。
等候在世界学院“大洋房”(鲁迅语)的,据鲁迅观察有五十多人,其中就有梅兰芳、叶恭绰、张歆海、谢寿康、邵洵美等沪上名流。鲁迅是这样描述迎候者们的:“走到楼上,早有为文艺的文艺家,民族主义文学家,交际明星,伶界大王等等,大约五十个人在那里了。”(《看萧和“看萧的人们”记》)而张若谷的记载是:“有戴眼镜穿马褂的蔡元培,团圆面孔静若好女子般的梅兰芳,鬍髭象刺猬的鲁迅,还有叶恭绰,杨杏佛,林语堂,张歆海,谢寿康,邵洵美以及其他与政治文艺都有关系的名媛与要人。”(张若谷《五十分钟和伯纳萧在一起》)
萧伯纳入场后,和大家热情握手,可以想象场面何等热烈。萧伯纳的演讲时间很短,鲁迅说是“演说了几句”。鲁迅记录了“诸君也是文士,所以这玩意儿是全都知道的。至于扮演者,则因为是实行的,所以比起自己似的只是写写的人来,还要更明白。此外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总之,今天就如看看动物园里的动物一样,现在已经看见了,这就可以了罢。云云”(《看萧和“看萧的人们”记》)。
发生在现场的还有两个重要环节。一是萧伯纳同梅兰芳进行了简短交流。萧指认梅是自己的同行(其实洪深更是),张若谷记说,梅兰芳“自然极客气地说了许多景仰和不胜荣幸一类的答词”。张若谷继续记述说,萧还问了梅兰芳,“我有一件事,不很明白。我是一个写剧本的人,知道舞台上做戏的时候,观众是需要静听的,为什么中国的剧场反喜欢把大锣大鼓大打大擂起来,难道中国的观众是喜欢在热闹中听戏吗?梅兰芳很和婉地回答道,中国戏也有静的,譬如昆剧,从头到底是不用锣鼓的”。也有人说,站在旁边充当翻译的叶恭绰还补充道,梅兰芳先生的戏也有静的,如有声音也是音乐。同时萧伯纳还满怀惊讶地赞叹了梅兰芳的“驻颜术”。
第二件事是向萧伯纳赠送礼物。张若谷在他那篇俏皮的、“民国”味道十足的文章《五十分钟和伯纳萧在一起》里描述说“笔会的同人,派希腊式鼻子的邵洵美做代表,捧了一只大的玻璃框子”,那里面放置着十几个五颜六色的京剧脸谱,“萧老头儿装出很有兴味的样子”,指着其中一个长白胡须的脸谱问道:“这是不是中国的老爷?”回答他的正是张若谷本人:“不是老爷,是舞台上的中国老头。”(据说这是张有意讽刺萧的。)如此一来二去,一群人围着“争看那个小玩意儿”。张若谷特别注意到了现场的鲁迅:“鲁迅一个人,似乎听不懂英国话,很无聊地坐在一旁默默不语,一忽儿他安步踱出到外面另一间里去了。”的确,那样的场合下,依鲁迅的性格定不会找个翻译去酷评脸谱之类。一屋子人在喧闹,独有一个人坐在幽暗的角落里冷冷地看着,也许这个人就是有故事或最可能记述故事的人了。
这似乎是个礼貌的见面会,萧伯纳这部《大英百科全书》得让更多人翻看一下。几位同来的人又陪着萧伯纳乘原车回到宋庆龄的住宅。一大群记者,或守候或追随着挤在门外。洪深仿佛很主事地又提及了六位记者可以入场的“指标”,但备受拥戴的萧伯纳突然改变了主意,同意所有记者进来。记者见面会在宋宅外的草地上举行。记者会时间并不长,大约从三点开始,四十五分钟后结束。上海当时有多种语言的报纸,萧伯纳对同一问题的回答,或是语言原因,或因其他更深缘故,反映到各家报纸上竟然大相径庭。这是后话。
见面会后,奔波了大半天的萧伯纳在宋宅稍事停留,又乘车离开。这里要先加一个“镜头”,张若谷似乎很全国最好的白癜风医院白癜风哪里治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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