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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人生》创刊七十周年专刊（—）
王道新儒学论文精选集系列
谈顶天立地与继往开来
文/王道(《人生》杂志、人生出版社创始人）作者简介
王道先生（.4.4—.3.6），字贯之，福建永春县长安乡熙里院后坑村人，当代新儒家代表人物之一，东方人文学会发起人之一，《人生》杂志和人生出版社创始人，曾任香港新亚书院中文系讲师。主要作品有文集《人生之向往》三集，《人生之向往续集》三集，《人生之向往选集》，诗集《去国集》《心声集》。其和夫人沈醒园女士创办《人生》杂志，从年1月6日到年王贯之先生纪念专号，创刊20年，《人生》作者逾千，发行《人生》杂志期，出版“人生丛书”60余种。他与香港新亚书院港台诸师友如钱穆、唐君毅、程兆熊、牟宗三、徐复观、张君劢、谢幼伟等，以文会友，以友辅仁，俨然成为一儒学之中心。
有一位朋友告诉我，他最不喜欢中国智识分子每好作大言，如“顶天立地，继往开来”之类。我说此两语并非大言，吾人实无日不生活在“顶天立地”与“继往开来”之广宇悠宙中，第吾人未深察耳。兹略述个人的若干粗疏的体认，藉与人生读者互相印证启发。（一）凡是站起来的人，没有一个不是头顶天足立地的人。此中有不同的，只在乎自觉与不自觉。而自觉与不自觉，则为判别你是精神和身体都站起来的人，或者仅只是身体站起来的人。凡是自觉头顶天足立地的人，亦即精神时常觉醒的人，必然会有种种内心的觉察和体认：首先你会时常觉察到自己是人，人之所以不同于其他动物，人之所以为人。这是由“人的自觉”、“人对自己的发现”到“人禽之辨”，以至“人格之自我肯定”的第一阶段。由是你会想到人生的意义与价值，人与人的关系，以及人生理想与社会理想之如何建立。其次，当你自觉在头顶天足立地的时候，你会体认到人是卓立在天地之中与天地参，人的精神是与上下古今同流，万物是森然于吾人方寸之间。由是你便会想到人与物的关系，人与天的关系，并初步领悟陆象山所谓“吾心即宇宙”，程明道所谓“仁者浑然与物同体”，谢良佐所谓“人心如天地一般”，邵康节所谓“天地万物之道尽于人也”，等等的道理。再次，你想到人与天的关系，人与物的关系，人与人的关系，必将会连带体认到人的精神在宇宙中所占的位置；以及一切宗教哲学科学道德伦理艺术文学等之所以由来，实无一不根于人心之求真求善求美求圣和“正德利用厚生”，虽然宇宙万物是先人类而客观存在，但认识一切客观事物（所）的主体（能），却是吾人之心灵作用。假若无吾人心灵之能辨认此宇宙万物，则一切客观存在之一切现象理则，皆不过是物势一团而已。而且吾人的心灵可使过去不存在的重现于现在（如死去的父母），遥远不可见的重现在眼前（如万里外的故乡）。此种弥纶造化之妙用，更是不可思议。由是你便会确认人为万物之灵，人是宇宙的中心，而真正体认到人之可贵与人生之庄严了。（二）人唯真能自觉是人，与自觉人之可贵，然后乃真能知道自爱。人唯真知自爱，才能不断辨识人之所以为人，与不断努力完成其人之所以为人。人唯真能努力做人，不断克服自己之动物性，有如不断拂拭明镜上之污尘，然后才能时时处处把自己当人、把别人当人，使自爱爱人之仁心常是昭明显露。推此仁心以观照人群，就是“由尽己之性以尽人之性”，从人类之共性体察人心之所同然，视天下如一家，四海之内皆兄弟，凡吾同胞（即所有人类）之安危苦乐，无不感觉到休戚与共，痛痒相关。此即伦理道德与社会哲学或人文科学以及政教制度等之所由发展完成。推此仁心以观照万物，就是“由尽人之性以尽物之性”，从物我之共性（生理上之共有本能及物理化学上之共同原素），审察其机能（有生物）及其功用（包括无生物——无生物之功用，有如土地之于生物），体认物我之性同原于天，同生息呼吸于日光空气之中，亦与吾人之生存进化有不可分的关系。由是以待人之心待物，便觉物也有情，由移情于物以至物我交融。或者以用人之心用物，每抱慎重爱惜之意，在利用厚生之外，不暴殄天物，或徇物丧心。此即艺术文学与自然科学自然哲学等之所由发展完成。推此仁心以观照宇（空间）宙（时间），就是“由尽物之性，以赞天地之化育”，从阴阳（刚柔）之共性观察变易不已之万象，从变易不已之万象参悟有无生死盈虚消长之理，（通常以显而可见者为有，隐而不可见者为无。而生死存亡与盈虚消长即循环于此有无动静显隐之大化中。）从而体认此生生不息与变化无穷之“天地之大德曰生”，与“万物并育而不相害”，在赞叹向往中，或起谁为主宰之思，或兴天何言哉之叹，或探求此宇宙现象之所以然，或效法天道以昌明人道。此即宗教与形而上哲学以及天文科学人文科学等之所由发展完成。每一个人要能时常自觉是人，由人生追溯到宇宙万物，再由宇宙万物回顾到人生，落实到人生，在沉潜反覆中日渐了解天地人的一切相互间的关系，使自己生活在整个人文世界之内，而自觉生命之光辉充实，亦即本身人格之初步完成。（三）如果你是生活在人文世界之内，不仅是生活在自然世界之内，那么你对一切极平凡的日常生活，都将会发现其不平凡的意义。于是你便会体认到所谓“继往开来”此一语之非虚夸。你有父母，这就是你在生命上的继往，你有儿女，这就是你在生命上的开来。你在读书，这就是你在智识上的继往，你在教书，这就是你在智识上的开来。你在做前人做未完的工作，这就是你在事业上的继往，你有做不完的工作，亦有工作的成绩与经验留给后人去承接，这就是你在事业上的开来。诸如此类的事例，触处即是，不必多举。总而言之，凡在时间大流中之人类的一切活动，无不含有承先启后的意义，亦即无一不在继往开来。如果你从“仁”的纵面，想到人由孝父母而及父母之父母，可上通于千百世之祖宗；或者从“仁”的横面，想到人由敬长兄及于宗族中、国族中之长兄，可周徧于四海内之兄弟（故孝悌为仁之本）。那么你便可以打破了人与人的时空距离，无论对古人对今日以至对后人，都若根枝相连，血脉相通。于是你便会有一颗至诚恻怛的仁心，想到现代人所面临的灾难应如何才能得救？应如何正本清源，徙薪曲突，才能使此一代的灾祸不至延续于后人；并因此你会想到历史上的无数圣哲是如何哓音瘖口、摩顶放踵以谋救世。在这个时候，你会不自觉第“踊身千载上，到你敬仰的古人之前，如闻其声、如见其形的与他晤对。你似乎亲见孔子在杏坛设教，揖让雍容，在叹息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你似乎亲见耶稣在举手指天国与人看，最后横钉在十字架……你最后似乎忽然觉到孔子的心、耶稣的心，降临于你自己的心。”（唐君毅先生语）同时你会和无数圣哲同抱着无穷悲悯之怀，急切要求如何采撷前人思想之精华与历代制度之优长，而为善求适，因革损益，求有以矫天下之弊，破世人之惑，而善导其归趋。此即张横渠的所谓“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四）如果你抱有此大继大开的深心宏愿，而终其身躬行实践，那你的人格可以说几乎是圆满地完成了。到达了这个阶段，你在自觉头顶天足立地的时候，你的胸襟气象，便和以前的胸襟气象，显有很大的不同。因为你已生活在整个历史文化之大流中，把握了人生的全面意义，而由“士希贤，贤希圣，圣希天”这一条线的上下贯串，所有前贤往圣之大德大业，皆若同此生生不息之仁体，横亘于吾胸中；自己之一艺一能，与自尽其性分，亦皆若得道之一端，可与赞天地之化育。于是你在自觉头顶天足立地的时候，你更会深切地体认到吾人之仁心真可以充塞宇宙，与所谓“宇宙分内事，即己分内事”，以及“仁以为己任”，是如何“任重道远”。或者你独立在高山之巅，会感到“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之无限苍凉；但此所谓“不见”，实已具见古往今来之全体人类，而对此生死无常哀乐无端之全人类，蕴含由一种极深挚的感情。或者你独立在大海之滨，会感觉“世界有穷愿无尽，海天寥廓立多时”之无穷悲愿；但有无穷尽之来者以承担此无穷悲愿，人类所追求之地上天国，盖必将有实现之日，而你的心灵亦若有所安顿寄托，只须尽心力务所当为，便可以当下圆满，无所遗憾。者是由自觉由我进而融化小我于大我之中。如果你会浑然融化于大自然的怀抱中，不知是蝴蝶化成庄周，或者是庄周化成蝴蝶，不知是春风吹开了我的怀抱，或者是我的怀抱荡漾了春风，不知是日月照亮了我的心眼，或者是我的心眼照亮了日月，不知是声音唤醒了我的耳朵，或者是我的耳朵发放了声音……这便是由大我进于忘我无我，真到了物我浑融、天人合一的境界。亦是人生的高境界。（五）以上所述，皆为人类心灵一念自反所能共同体认共同到达的境界。齐小大，外生死，与造物者游的所谓天人合一的最高境界，虽非吾人所能经常造诣，但苟能旦月之间时一至焉，即足使吾人之所以“体庄用墨”，把一切重浊之世事化为轻清。就撇开人生的最高境界不谈，而单从“顶天立地”与“继往开来”的初步自觉来说，其最少作用，亦足以提引吾人的精神，助长吾人的气概，使吾人由了解人生意义而体认到人生的真正庄严。（人必须真能体认生命之可贵与人生之庄严，然后谈人权、谈平等、谈民主、谈自由，乃真是自本自根。为此种种理想而奋斗，乃真能义无反顾，锲而不舍，不随外在情势之顺逆以为转移。）若能由初步的自觉，渐进为“求其放心”，“反身而诚”，自更可常保其清明在躬，志气如神，以日几于从容中道，行所无事，去了当天下万物。摘自王道贯之先生《人生之向往选集》，人生出版社，年5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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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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