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王学谦,吉林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教研室主任。文学博士,哲学博士。吉林省有突出贡献专家、教学名师。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理事、鲁迅研究会理事,吉林省文学批评委员会副主任。主要研究领域为鲁迅、当代文学史与文学批评。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鲁迅研究月刊》等刊物共发表论文近多篇。出版专著《自然文化与20世纪》。论文曾被《中国社会科学文摘》、《中国现代、当代文学研究》、《高等学校文学学报文摘》等转摘、转载。主持完成两项省社科基金项目。目前主持教育部项目一项。论文《新国学运动:跨世纪的文化浪漫主义》、《莫言与鲁迅的家族性相似》获吉林省社学优秀成果二等奖、省作协文学批评二等奖。
少年与成年:自然与社会的二元对立
《故乡》是鲁迅精品小说之一。它的意味极为深长。仅仅从它的抒情风格来领会这种“意味”,用抒情来解释意味几乎是一种无用功。我们认为,这种“意味”来自于一种古老而常新的文化观念:回归自然。它是《故乡》的硬核。《故乡》的一切都是从这里开始的。
我们当然不否定《故乡》的社会批判和文化批判的意义,没有这种批判精神就不是鲁迅,而是废名。间题在于《故乡》的批判精神建立在什么样的价值观念上。我们认为,人类的批判精神无论怎样,在终极意义上都不是为批判而批判,在批判的背后总是蕴藏着构建的冲动和热情。即使是用解剖刀到处解构的解构主义也不能例外。但是,人类的批判精神却以两种不同的方式展开。一是社会内的批判,即在人类社会文明内部以一种价值去否定另一种价值。这是历史主义的批判精神。一是社会外的批判,即跳出人类社会文明的圈外建立一个价值制高点,然后居高临下,俯视一切,对人类整个社会,文明进行质疑、拷问。这是价值主义的批判。由于它是从整个人类文明的根部切入的,从而对沉闷滞涩的现实给予毁灭性的打击。我们可以把它称之为一种“终极审判”。《故乡》的社会批判和文化批判就是这种终极审判。它在社会之外以“自然”为核心构筑一个价值尺度,然后返身审视人的社会状态和文明状态,从而在根本上动摇、否定现实的封建制度和封建文化秩序。
《故乡》是以自然对抗社会的二元对立的艺术结构。在它里面存在着两个世界的极为鲜明的对照。这就是少年世界和成年世界之间的对照。前者意味着“自然”,后者意味着社会,在这两者之间,鲁迅的价值判断是毫不含糊的,“自然”就是真善美,社会就是假丑恶。在少年世界中,“我”和闰土亲密无间、其乐无穷,毫无隔膜。尤其是少年闰土,既博识又勇敢,简直就是一个英雄少年。读过《故乡》的人,谁都会记住那个“项带银圈,手捏一柄钢叉”的小闰土。在成年世界里,“我”和闰土却被一座无形的厚壁隔开,有一种无法拆除的隔膜。闰土为苦难的生活压扁,为封建等级观念、迷信扭曲了灵魂,变成了一个麻木呆滞的人。“我”尽管意识到这一切,尽管有一种想要改变这种状态的强烈愿望,但又感到困惑、迷茫和无奈。“自然”总是好的,一旦进入社会就必然会痛苦。所以,《故乡》触及了人的存在的深层悲剧,即人的社会状态和文明状态对人的“异化”。如果从存在主义的眼光去看,人一经存在,就难以避免地会与他人对立、隔膜,因为人不可避免地要与世界、他人发生各种关系。但人与人之间又总是难以沟通。“他人即是地狱”就应该这样理解。谁能保证:只要闰土摆脱封建等级观念、生活幸福,就会和“我”像当初一样和睦相处呢?豆腐西施杨二嫂倒是既无等级观念,也不像闰土那样生活贫困,但是她俗不可耐,仍然是鲁迅所讨厌、否定的对象。如果从历史主义的社会批判和文化批判的角度上看,杨二嫂这个相当重要的人物就会显得微不足道。因为她的性格是贪图小利、浮浪、尖酸刻薄,体现的是市民文化的庸俗品性,封建等级观念只是她庸俗性格的攻击性手段。她反倒敢于挖苦“放了道台”的“我”。这种性格对于社会批判,尤其是注重思想文化批判的鲁迅来说,是极不充分的。因为,从历史发展的眼光来看,市民文化无论具有怎样的令人讨厌的气息,对于封建文化来说,它总是一种进步的文化。如果仅仅从历史主义的批判来看,杨二嫂几乎可以说是《故乡》中的一个与整个艺术结构极不和谐的因素。但是,如果从终极审判这个角度看,杨二嫂在整个作品中的重要位置就立刻显现出来,而且融合在整个作品的艺术结构之中,天衣无缝,非常和谐。其原因就在于鲁迅在《故乡》中的确是运用了终极审判去进行社会批判和文化批判的。“自然”就是真纯、本色,就是绝对完美,它决不给任何有损于这种“绝对完美”的因素以一点余地。不是存在的就是合理的,而是只有合理的才应该存在。所以,《故乡》是三重批判:现实批判,封建文化批判和市民文化批判。只有向一切既定的社会秩序、一切既定的文明规范进行质疑的终极审判,即以自然对抗社会的反叛,才能够充分地承当起这种三重批判。如果我们考虑到早期鲁迅“患志士英雄之多而患人之少”,要以“内曜”破“黯暗”,以“心声”“离诈伪”①,考虑到鲁迅对“素朴之民,厥心纯白”的怀恋,考虑到“五四”时期鲁迅对“真的人”的呼唤,对未经“圣人之徒”作践“心思纯白”的赞美的话,我们就不会对《故乡》中的这种强烈的自然意识感到意外。这正是鲁迅思想的合乎逻辑的呈现。
自然:内在“天国”的隐喻尽管我们拥有“天人合一”的悠久传统,尽管我们对“守护自然”这一响遍全球的口号并不陌生;但是,我们对“自然”的认识、领悟还相当肤浅、模糊。在很多的情况下,我们还不知道“自然”究竟是什么。正是由于这种对“自然”的无知,才导致了对《故乡》的误解。许杰先生说:《故乡》“究竟是倒退过去的童年时代的封建田庄的生活呢,还是前进一步的近代社会的生活呢?这便有些模糊起来”了。②这种将自然理解为一种实在形态,理解为一种具体的历史时间和生存空间的倾向,是一种对自然的最具普遍性的误解。跟在后面的必然是“逃避现象”这样的价值判断。
人们往往被“回归自然”的表象所迷惑,以为“自然”就是自然物,就是高山大河、森林草原、鸟兽虫鱼。因此,“回归自然”就是遁迹深山,就是逃入乡村,就是退守田园,就是逃避现实。其实不然。“自然”不是物,而是“心”。走人实在自然只是一种外在形式,或一种仪式,而并不是本质。它的本质是心的状态,实在自然只是心的状态的外化。或是内在价值的一个符号、隐喻。《故乡》中的“故乡”及其童年生活的片断就是这种关于白由的原型心理的闪现,而不是关于故乡童年生活经验的复制。当“我”回到阔别二十余年的故乡的时候,故乡的萧索的景象使“我的心禁不住悲凉起来了”。
啊!这不是我二十年来时时记得的故乡?
我所记得的故乡全不如此。我的故乡好得多了。但要我记起他的美丽,说出他的佳处来,却又没有影像,没有言辞了。
因为心中有一个“好得多”的“美丽”的“故乡”,所以对现实的故乡就情不自禁地感到惊诧、疑惑。心中的“故乡”魅力无穷,却无法言说。因为作为一个原型,它还仅仅在潜意识中处于一种盘旋犹豫的状态,还没有形成一个完整的结构。现实的故乡毕竟触目惊心地横在眼前。它的巨大的压力将这种自由心理压了回去。但它没有消失,它仍然顽强地存在于“我”的潜意识之中。所以,当母亲提到闰土的时候,闰土作为一个更加有力的刺激物猛然把“我”潜意识电的那个受到压抑的并不完整的原型激活,使之瞬间达成一种完整的结构。“这时候,我的脑海里忽然闪出一幅神异的图画来:深蓝的天空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我这儿时的记忆,忽而全都闪电似的苏生过来,似乎看到了我的美丽的故乡了。”
《故乡》中的童年乡土生活经验作为一种原型可以追溯到老子的“复归于婴儿”的童年情结和“小国寡民”的乡土情结、庄子的“至德之世”和“建德之国”以及陶渊明的“桃花源”。用西方文化术语说就是《圣经》中的“伊甸园”,就是卢梭所崇尚的“自然状态”。当人们把这些看作是“复古”、“倒退”、“逃避现象”的时候,实际上就是把这种心灵活动看作是一种实践活动。这是错误的。因为它们根本就不是经验性的,而是超验性的,不是实际行动,而是心理状态。它们既非空间的一点,也非时间的一瞬。而是一种永恒的心灵追求和体验。是李泽厚所说的“内在乌托邦”,是内在的天国。
乡愁:从天国堕落于地上的感伤情怀
《故乡》的情感基调是哀伤,也就是鲁迅自己所说的那种“乡愁”。“乡愁”和故乡的萧索、破败有关,和“我”的飘泊异地有关。更和“我”的“记忆”有关。现实和记忆之间的巨大反差酿成了“乡愁”,也就是社会状态和自然状态的碰撞、冲突产生了“乡愁”。既然自然是一种先验的关于自由的原型结构,那么,“乡愁”就是由先验而跌落于经验的凄凉感受,就是从天国堕落于地上的感伤情怀。
《故乡》的叙事逻辑是:回乡离乡。回乡的深层意蕴是寻找“美丽的故乡”。尽管这一过程是艰难的,但“美丽的故乡”毕竟苏生出来,“我”终于进入到心灵的自由完美的境地。然而“美丽的故乡”转瞬即逝,“我”不能不离开故乡。“我”的故乡之梦被现实的琐碎之事、被俗不可耐的豆腐西施、,被苦难而麻木的闰土所打碎。“我”困惑而凄然地离开故乡。间题不在于“老屋”、“山水”等物理意义上的故乡被抛在后面,而在于心中的“故乡”的失落:
那西瓜地上的银项圈的小英雄的形象我本来十分清楚,现在却忽地模糊了,又使我非常的悲哀。
这仍然是一种原型结构,即“失乐园”。“我”的离开故乡,就佛仿亚当·夏娃被逐出伊甸园一样,是一次没有尽头的不归之旅。这正是典型的“乡愁”。“我希望他们不再像我,又大家隔膜起……然而我又不愿意他们因为要一气,都如我的辛苦辗转而生活。也不愿意他们都如闰土的辛苦寐木而生活。也不愿意都如别人的辛苦态唯而生活。他们应该有新的生活,为我们所未经生活过的。”这是自然的价值理想的置换变形。但鲁迅随即就对此加以否定,将“我”的“希望”和闰土的偶像相提并论,因而感到这种“希望”的“茫远”。感到一种难以实现的虚无飘渺。这仍然是鲁迅心灵情绪的真实流露,一种无奈的悲凉。它来自于鲁迅的深刻的历史理性。鲁迅的“中间物”意识极强,一向对“大团圆”不以为然。鲁迅认为,“在进化的链子上,一切都是中间物”。这意味着人的历史始终是一个漫无尽期的过程,不可能有一个圆满的结局。所以,这“希望”对于鲁迅来说不可能感到很切近实际。历史理性越强,那种由天国堕落于地上的感伤也就越浓重。至此,“乡愁”的情绪达到极致。但是,对自由的渴望从来就不是能够为历史的必然性所束缚的。人之所以为人,就在于他有一种倔强的自由意识,人从来就不放弃对必然性的超越。小说结尾处:
我在朦胧中,眼前展开一片海边碧绿的沙地来,上面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我想: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关于自由的原型再次出现。鲁迅放弃感伤,毅然踏上重返伊甸园的道路。这正是鲁迅的精神本色: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意境:憧憬天国的诗意体验方式
《故乡》的风格全在于抒情,而抒情的根底是意境。“五四”时期有两类不同的抒情小说,一是激情小说,其情感形态呈现出一种爆炸、喷射的状态。情感在创作主体内部不断郁积、凝聚,就像地下之火在运行、汇集,最后形成一种势不可挡的巨大能量,冲破地壳猛然喷发出来,具有较强的冲击力。其抒情方式是直抒胸臆。它是情感的放纵或宣泄,一泄无遗,给人一种淋漓尽致之感。创造社的“自我小说”就属于这种抒情小说。一是意境小说,其情感形态呈现出一种平静和缓和的状态。情感在创作主体内部不是向一个焦点浓缩、凝聚,而是不断向周围扩散,不断淡化,但并不消失。其抒情方式不是宣泄,而是渲染,不是直抒胸臆,而是含而不露。情感一点一滴地向你的心灵浸透、滋润,让你去回味、体悟,余味无穷,给人以绕梁三日之感。《故乡》就是这种意境小说。
《故乡》一开始就有“意境”,那段关于故乡的景物描摹极有韵味。但是故乡的“意境”主要体现在“我”和闰土的童年乡土生活。海边,深蓝的天空,圆圆的月亮,银项圈,小英雄般的闰土,还有新年祭祀、捕鸟、海边拾贝壳、夜里看瓜等等,都是“意境”。所有这些关于童年的琐碎生活都诗意盎然,令人神往。我们仿佛和作者一起做着甜蜜的“故乡”之梦,在一个和谐完美的天国中遨游。
激情小说是西方文学及其文化的产物,意境小说是中国文学及其文化的产物。“意境”是中国占典诗歌最富特色、最具魅力的美学特征,没有“意境”,中国古典诗歌是难以想象的。诗是中国古代知识分子表情达意的基本方式之一。中国古代知识分子未必都是诗人,但却都可以写诗,也都愿意写诗。其原因就在于中国古代知识分子不仅把诗当做诗,而且还把诗当做“思”,诗和、思是浑然而一的。在中国古代知识分子那里,诗从来就不仅仅是一种文学现象,而是一种对宇宙人生进行终极思考的一种方式,是对“道”的体悟。而回归自然—对“道”的体认,从来就不仅仅是一种走入山林的外在行动。更主要的是回到日常生活状态,去获得一种心境。中国古代知识分子的走向自然,不是远离世俗生活,而是回到世俗生活,品味世俗生活,也就是日常生活的诗意化、审美化。中国文化的这种求“道”方式是“意境,,产生的决定性因素。“意境”,它一方面是具象,令人非常亲切地经验世界的存在物,另一方面是抽象,给人一种超凡脱俗、意味深长的玄妙、深奥之感,令人回味无穷。这也就是对“道”的体验。《故乡》中对自然的体认也是这样。鲁迅如数家珍一般将自己和闰土的一段童年生活琐事极为详细地道来,情浓意长,充满诗情画意。《故乡》的意境就是这样产生的,它是对天国的憧憬和体验的方式。
注释:
①鲁迅《坟·文化偏至论》。
②许杰《谈故乡)》,《六十年来鲁迅研究论文选(上)》》(李宗英等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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