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论

短的是六尺巷,长的是桐城

发布时间:2023/4/9 10:41:45   点击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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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18岁那年,我拿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之后便兴匆匆地北上合肥去看外面的花花世界。这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次独自远行,也是我第二次离开县城。上一次离开县城,还是在读小学时去安庆,它正好是在去合肥的反向延长线上。

直到今天,我还记得当年走的是那条著名的国道,安合公路。从县城出发,经大关,到舒城,再过肥西,晃荡了三四个小时,才到合肥城郊一个环状形的交通路口。后来才知道那是合肥的明珠广场。回来时,走的还是同样的路线,记得当时坐的是南京产的依维柯,尖头,一车坐不了几个人,但塞了一堆。到舒城城关时,忘了是被“卖”给别的车了,还是愤慨对方乱要价,所以提前下了车。那个时候的舒城,也是一脸的朴素,到处都是低矮的房子,让人印象深刻的是,满大街都是龙津啤酒的牌子。

好在年,桐城也通了火车。这个铁皮怪物的到来,和年桐城撤县设市一样,都成了当年全城兴奋的盛事。它让人看到了遥远的可能。每次骑车去桐中上学,从范岗再过石河桥,远远地看到那条横跨安合路的铁路线,就知道县城快到了。如果骑行时恰恰碰到有列车通行,听着那声被拉响的长笛,感觉给自己打开了通往异次元的大门。

因为坐火车有学生票,往后的寒来暑往,我多走的是铁路。铁路也向北通往合肥,但和合安路不一样,它没有选择直接从舒城县城通过,而是向东北绕了一个小弧线,在舒城东侧的庐江设立了站点。这看上去不算很经济,而且也延长了乘客的时间,据说,这是当时的省委书记卢荣景做的主,而他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庐江是他的老家。这就是朝中有人的好处。

不过,还是要得感谢这位大员的选择,他最起码又让我多接触了桐城的一个近邻。这个在桐城人的口中一直被称作“驴(驴鱼同音)江”的地方,和舒城一样,既熟悉又陌生。它们就像被掩隐在桐城的荣光之下,很难被发现,也很难让人有意愿去发现。

那个时候,我们大多还很浅薄,不懂得欣赏别人的美,更重要的是,桐城的厚重历史,让我们很早就学会了自傲。直到今天,我还记得高中课本上的《登泰山记》,那是我们桐城人姚鼐写的。这个未必能让人准确写出来甚至读出来的名字,曾一度是我们的情感所系。他当年所居的惜抱轩,旧址正在我的母校桐城中学。而手植的银杏树,至今仍在校园里摇曳生辉,数人环抱而不得。

经由他,我知道了桐城派,知道了方苞、戴名世、刘大櫆,还有母校的创始人吴汝纶。这个派虽然和我们当时所追捧的金庸武侠世界中的峨嵋派、武当派天差地别,但是每次从母校门口“勉成国器”的四个大字底下走过,我们年轻的身体依旧会被激发得热血沸腾,让人不由自主想起武侠世界里的“侠之大者为国为民”。我们都是未来的大侠。多年过去,我依旧以桐城派后人自居。

但从这片土地上走出去的,似乎不止这些古人。也就在上高中前后,我不知道从哪里得到了一本桐城近代知名人物的传记,从中还发现,我的校友中还有美学家朱光潜、文化部部长黄镇,中国科学院院士慈云桂和作家舒芜,而家乡人还有女画家潘玉良、新月派诗人方令儒,以及我们从小就知道的唱《天仙配》的严凤英。

21世纪前后的安徽,还只能向外输送民工和保姆,和近代的江西一样都是毫无存在感。但是家乡的光辉,还是勉力维系着我身为安徽人的自尊。至今我对卢荣景依旧记忆犹新,因为在大学时我曾给过这位地方大员写过一封信。今天看起来有点不知天高地厚,但里面却透着自己作为一个在外求学的游子的赤子之心。信的具体细节我已经记忆不清,但大致内容是,呼吁安徽人要振作,要图强,同时还要光大我们的桐城文化。

只是,和我们当年的浅薄相似的是,我们不顾一切地热爱自己的家乡,但对家乡也同样是一知半解。有些时候,我也搞不懂这个地方的很多表现,为什么这里会“穷不丢书富不丢猪”(再富也要养猪)“万物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但为什么这里的人说话又像吵架?尤其是在我读到左光斗毅然上书弹劾魏忠贤三十二项死罪,施剑翘在天津居士林佛堂枪杀杀父仇人孙传芳时所惊诧的那样,为什么这个温文尔雅的地方还会有这样的一种血性?

而将时间更往前推一步,我们还能发现,这个书香之地,居然还能筑起这样一道“铁打的桐城”,让人把栏杆拍遍。

02

明崇祯八年(年),在大半个中国转战千里势如破竹的流寇张献忠,克凤阳,过庐州(今合肥),兵锋直逼桐城。

身为一个蕞尔小城,桐城宛如大浪里的一叶扁舟,随时都有倾覆的危险。这似乎不是玩笑,因为四周有高大城墙所围,背依淠河的六安,便曾陷入张献忠之手。

但桐城却让他失望了。他不仅在第一次攻桐时失手,而且自八年到十五年,他连续失手了六次。在这些围攻中,他用过多种方式,比如采用“木牛凿城”的方式强攻,也就是说,在城墙下堆积掩体,兵藏于其中以大斧砸斫城墙。虽然它防得住火炮和弓箭,但防不住城上守军用石磙冲击——当巨大的石块从天而降,那种对掩体的破坏无法阻挡。

他还采用过“智取”。在半道劫持了驰援庐州的明将廖应登之后,他曾想利用廖的部卒窦成前往桐城诱降。“贼问成:‘若能往否?‘成许之,无难色。”看上去,窦成打算为虎作伥。然而到了桐城墙外,窦成登上了一个土丘,在看到守城的人群里有自己认识的人之后,便大声喊叫,“我廖将军麾下窦成也,贼胁我诱若令降,若必无降!若谨守若城,且急使人请援。贼今穿洞,洞皆石骨不可穿,计穷且去矣!”其意便是,要对方一定不要投降,而且告诉对方,流寇想挖掘地道破城,可地道里全是石头打不通,没有办法就要撤围离去啦!押送窦成的两个士卒,被窦成弄得个出其不意,“相顾惊愕,遂以刀劈其头,脑出而死。”(刘大櫆,《窦祠记》)但窦成以一死,换得了守城士卒勉力同心,最终又一次保全了桐城。

窦成,为蜀人,桐城人感念其功,于县治之西北建祠以祀之。让我颇有一些惊奇的是,当时桐城的先后两任县令——杨尔铭、张利民,前者亦是四川人。

据戴名世所著《孑遗录》称,杨尔铭是四川筠连人,以进士分发桐城为县令,时在崇祯七年。他“年少有奇才,为桐七年,民爱之如父母,御寇治兵皆有法度”。这也让桐城人在面对危难时能同仇敌忾,除了有勇士站出来助守将守城,还在军中不暇作食时,响应杨尔铭的号召“速济之”,“各炊熟米麦数百车。”

正是这种上下同心,张献忠只能在野外,而不是在城里搭台,庆祝他的三十四岁生辰。尽管在这次生辰之上,有梨园子弟演出《过五关斩六将》、《韩世忠擒王》、《尉迟恭三鞭换二锏》三出戏,但是在两年之后,张献忠卷土重来,誓言“必破桐”,但又垒高台、掘隧道,采取立体围攻战术,却依旧劳师无功。

多年后,刘大櫆在作《窦祠记》时感慨,“当明之季世,流贼横行,江之北鲜完邑焉,而桐以蕞尔,独坚守得全,虽天命,岂非人力哉!”其意便是,桐城之所以能保全,不仅因为“天命所在”,更得益于人的原因。像窦成这样的小人物,也能深明大义,舍生取义。他值得让一城的官宦士绅,无不跪拜在他面前叩首致敬。

如果没有这些小人物的付出,桐城一旦落入张之手会怎样,谁也不好说。看看他在复陷六安时,“将州民尽断一臂,男左女右。”而在打下蕲州之后,“令荐绅、孝廉、文学各冠带自东门入,西门出,尽斩之……”我有时搞不清楚他为什么对读书人有如此深仇大恨,但我也不难想象,桐城的文化也一定会遭遇浩劫,也很难会有清一代的辉煌。

后来,在朋友给到我的一段资料中,看到张献忠在近邻舒城的一些作为,“屠城,”并将舒城改名为“得胜州”,更觉后怕。

今天,当我站在桐城城区于年重修的东作门前,依旧还能感受到当时的硝烟,和呐喊。唯有门前一河龙眠水,无语南流。

03

这是一条灵水,出自桐城西北的龙眠山。它是绵延数百公里的大别山在东边的余脉。因为“山尽山复起,宛若龙眠形”,所以号称龙眠山。正是在大小二龙山之间,龙眠河斗折蛇行而出。它在穿过古城之后,一路向南汇入嬉子湖。这是桐城唯一的内陆天然湖泊,在接纳挂车河之后,其下游与菜子湖连体过枞川汇入长江。

某种意义上,桐城是一个鱼米之乡。打小我便记得,这里的稻谷一年两熟。每年的暑假正是桐城人“黄汗淌黑汗淋”的苦日子,既要抢收早稻,又要栽种晚稻。但辛勤的桐城人,早出晚归,用“卖背心骨”来养活家庭,并支援家乡的建设。

加上桐城北接庐州(合肥)、南连安庆,清初桐城诗歌总集《龙眠风雅》序言中称,“龙眠介南北之交,为江淮之都会。”如果能打下桐城、安庆,溯江而上,可以直逼荆楚,和天府之国。顺江而下,可以直捣南京。尽管在朱棣时“天子守国门”而迁都北京,但南京依旧具有一定的政治地位。和南京只有一箭之遥的桐城,非常适合作为去往南京的中转之地。所以这样想来,张献忠之所以对桐城念念不忘,也是战略安排。窦成、杨尔铭在守城上坚定不移,也算是为自己的老家作贡献。

这样的地方,自然也是移民的好地方。姚鼐家族“上世为余姚人,元至元间有仕安庆者,逸其名,悦桐城山水,居焉”。但是更多的人,却是因为战乱——宋元时期纷起的硝烟,让徽州和江西成为官兵与起义军的拉锯之地,逼迫着当地的名宗巨族只能不断搬迁。相比较其它地方,桐城距离这些地方并不遥远,文化和环境相差不大,加上地理位置相对优越,所以后人纷纷而至,其中,来自江西的,尤以饶州鄱阳瓦屑坝为主。

随着移民压倒土著,当地的人口结构被彻底改变,而文化更是多元。别看今天的江西很落魄,但在宋元时期,它和徽州一带,是中国学术上的一个高地。“宋、辽、金时期的江西、新安一带是理学家、诗人、散文家的策源地:其地书院教育最为发达,著名者有白鹿洞书院、鹅湖书院、象山书院、盱江书院等,讲学者有朱熹、陆九渊、周敦颐、吕祖谦等,旨在研究、传播理学。其地是文章学重镇,唐宋八大家中欧阳修、王安石、曾巩皆是江西人,至元代,危素古文卓著……”(《地理与学理:“小桐城”和“大桐城”之辨》,王思豪)这些大家族的到来,携来理学与辞章学的深厚艺术传统,也让桐城兴起诗书之风——明永乐二年(年),桐城明代第一个进士横空出世,他即是桐城麻山人刘莹,其先祖原住婺源。

这也很能理解,为什么“六尺巷”的典故会出现在桐城。“千里家书只为墙,让他三尺又何妨。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这首“让墙诗”的主人正是康乾时期的“父子双宰相”中的父亲张英。他的先祖于明洪武、永乐间自鄱阳瓦屑坝迁居桐城。理学的熏陶,让父子一辈子都选择了忠君报国,同时拥有了“礼让”的大气度。

但在讲究和谐的同时,颠沛流离的经历,也让他们对自己脚下的这片土地更加爱护。这大概就是张献忠在桐城会连续碰钉子的一个缘故吧!

我爱这片土地,也爱着这里的人民。但有时我也常想,我的根到底是在哪里呢?以前的大半个中国,“问我祖先何处来,山西洪洞大槐树,祖先古居叫什么,大槐树下老鹳窝。”那么,我的祖先是来自瓦屑坝、婺源,还是余姚、青阳、淳安?

只是,这样的念头也无非想着好玩而已,事实上,经过了这么多代人,即使真的是移民,也早已把异乡作故乡了。我们寻根,应该寻的是桐城的根。

只是,真的等我将视线投向龙眠河的历史上流时,在隐隐绰绰中等待我的,是大吃一惊。

04

桐城,古属群舒之地(春秋时期以前,对大别山以东地区氏族方国统称为舒),亦是“古之桐国,”(《桐城县志》),其“桐国”的大名,大概是因为此地盛产桐树。

桐树不是那种在初春开出喇叭花的梧桐,也不是上海老租界中由法国人带来的二球悬铃木,而是低矮的但果实能榨油的油桐。榨出的油可以糊纸伞,甚至是帆船,主要用作防水。然而,就像今天的桐城已经很难找到油桐,桐国之名也很快昙花一现。在春秋时,几经依附吴或楚之后,桐国消失。秦时,其地属舒县,隶九江郡。

这个九江郡是当时的三十六郡之一,郡治并不在今天九江,而是寿春(大约相当于今安徽寿县寿春镇)。不过,它大体上管辖着河南南部、安徽大部、湖北大别山一带还有就是江西全省。从中也可以看出,桐城和江西的关联。

就像今天的九江常有意无意把自己和九江郡联系在一起,舒城也对舒县产生了某些暧昧的联想。一说,舒县和今天的舒城一脉相承,又一说,舒县之舒非舒城之舒,该县治所不在舒城,反而在今庐江县城西南一个叫“城池埂”的地方,地名大城坂(今遗址城墙依稀可见,30米护城河尚存)。日后,该县又成为新设立的庐江郡郡治。

谁也没想到,让我们骄傲的桐城,在很长时间内,都不曾拥有独立的行政区划。我不曾留意过的近邻,还曾是桐城的一个重要源头。

也就是这个庐江郡,出了中国教育史上最牛的人物之一,文翁。今天的四川,能成天府之国,一个是得益于李冰,他修筑了都江堰,二分岷江,让经常发大水的成都平原,得以水旱从人,另外一个就是文翁。他在汉景帝末年出任蜀郡太守,开湔江口,发展水利事业和农业生产,同时推崇仁教,重视教育,让民风鄙陋的偏远蜀地,从此有了教化。今天的成都,还有著名的石室中学。不得不说,得益于文翁化蜀,让他的家乡在多年之后深受川人给予的好处。这大概就是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瑶。

文翁,庐江郡舒人。因为这个“舒”字,让舒城一度和就近的庐江抢起了这位名人,除他之外,被抢的还有同为“舒人”的周瑜。

但说起来,此时的舒城县,和桐城一样还不见踪影。根据《汉书·地理志》,当时的庐江郡“领县十二”,除雩娄(今河南固始县黎集)、寻阳(故址今属江西)外,其余10个县均在今安徽境内。其中包括郡治舒县,以及襄安县(治今无为县襄安镇)、临湖县(今无为县百胜乡临湖圩)、皖县(今潜山县)、湖陵邑(今太湖县东)、松兹县(今宿松县)、潜县(今霍山县),此外,还出现了三个名字,一个是居巢县一个是龙舒县,还有一个就是枞阳县。

前两者至今让人莫衷一是。居巢曾被今天“三家分晋”的巢湖市(地级)当成自己的前身,但事实证明,它更像是桐城位于嬉子湖畔、王阳明也曾拜访赋诗的练潭。至于龙舒,有人说其故地即在舒城,今天的舒城也以龙舒自称。但姚鼐在《汉庐江郡沿革考》写道:“龙舒,盖得今怀宁北、桐城南地。”舒城之所以号称龙舒,也有可能是因为它的母亲河——杭埠河,是从龙舒县所流下来的,古称“龙舒水”,进而以水呼城。历史的变幻,以及资料的缺失,让很多传说和考证变成了立场不同的各据一词。

倒是枞阳,相比它们,历史要清爽得多。这个从舒县分出来的县城(县治位于今天枞阳镇),大多数时位于长江之滨,正处于嬉子湖菜子湖的入江口。由于地处要津,自古就有“蛟龙之害”。元封五年(公元前年),一代雄主汉武帝曾于此射杀了一只“蛟”。“舳舻千里,薄枞阳而出,作《盛唐枞阳之歌》。”(《汉书·孝武帝本纪》)但这并没有改变枞阳水患频发的局面。小时尿床,父母就故作威胁,“枞阳发大水,淹(读安)死来尿鬼。”

不清楚是否缘于这个原因,枞阳县在几经周折之后,开始向龙眠河的上游拓展。南朝梁时,重新复设的枞阳县,已将县治设在今天桐城东门外。隋大业九年,又于此筑同安古城。此时的枞阳,业已改名同安。而原先的枞阳,作为同安的东南乡而存在。

尽管距离成为“桐城”还有一段距离,但古城的建筑,让桐城开始拥有了属于自己的“本体”,也因此拥有了自我意识。

到唐明皇至德二年(年),因为忌讳安禄山叛唐,改同安为桐城,此为桐城县名之始——这样一来,桐城从“实体”到姓名,已经一应俱全,真正成型。

也正是在枞阳改名同安前后,推行以州统县的隋朝,于隋开皇三年(公元年),废庐江郡置庐州,州治由舒县移建于合肥。为保存旧名,改舒县为庐江县。至此,“舒县”消失。但是,舒州和舒城县却相继而生。

前者领怀宁、宿松、太湖、望江、同安5县,形成了今天桐城所在安庆地区的主体格局,安庆中的安便来自“同安”(某种意义上,桐城是安徽的源头。因为安庆之名源于桐城,安徽之名则源于安庆和徽州)。后者则是在年,国家析庐江、合肥两县地而置,属淮南道庐州。这也是舒城县的正式源起。

此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兄弟,正式分家,各自顶门立户。相比较政治中心偏移之后的庐江,以及后起的舒城,由于“抵天柱(山)而枕龙眠,牵大江而引枞川”,桐城开启了自己弯道加速的大好人生。尽管同安古城在两度迁徙之后,“故城倾圯。”但在明万历间,在“乡贤盛侍郎汝谦、吴布政一介二公”的经营下,又建新城,“有门六,东曰‘东作’,东偏曰‘向阳’,南曰‘南薰’,西曰‘西成’,西偏曰‘宜民’,北曰‘北拱’,各有楼,计地八百二十七丈,计雉堞一千六百七十有三,计费银二万一千二百两有奇……三月城成,南京礼部尚书翁大立撰记勒石东城外。”入清以后,桐城县城又经历多次重修。这不仅让桐城成了新兴的移民城市,也保证了桐城在面对张献忠时,有了抗敌的底气。

自此,桐城长成了我们所期盼的那个样子,甚至让庐江和舒城相形见绌。只是,也就在桐城一马平川之时,时代却悄悄地给它挖了个坑。

05

刚在外省上大学时,迎接我的称呼,不是才子,而是“桐城谬种”——这个源自钱玄同的说法,一竿子打翻一船人。作为新文学的闯将,钱玄同需要破旧立新,而作为引领清代文坛二百余年的桐城派,自然成了他祭旗的好选择。

只是有意贬低,改变不了桐城人为国为民、与时俱进的初心。事实上,在上承程朱理学的同时,桐城派其实也一直在强调经世致用。到姚鼐的侄孙姚莹这里,更是以军事家的身份,将经世致用的思想发扬光大,备受林则徐和魏源等实干家的认可。尽管对因康梁变法而诞生的京师大学堂不感兴趣,最后弃“北大校长”一职而回老家创办桐城中学,吴汝纶也曾赴日考察教育,写下了洋洋十二万字的《东游丛录》,在详尽地介绍了日本的教育现状之外,还具体设计了我国的学制蓝图。

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把“壬寅学制”修订为“癸卯学制”。(《丰碑还是谬种?桐城派的二百年沉浮》)

但也很可惜的是,由于放弃了北大这样一个文化中心,桐城派最终受到了猛烈的攻击,相反,已无平台可助自己反击。

进入民国之后的桐城,城运即国运。由于抗战的爆发,桐城因处于日军进攻陪都武汉的节点,两次受到日寇的侵犯。为了防止日军据城而资敌,“铁打的桐城”在年春选择了“自毁城墙”。这个“巍然为皖省列城之冠,保障人民防变乱者将四百年”的古城墙,自此遭遇灭顶之灾。这既是不幸,但也见证了桐城人民的牺牲。

让桐城再受一击的,是枞阳的离开。这个曾代表着桐城过去,也和桐城融为一体的“东南乡”,曾和桐城亲密无间千余年。但到了民国,暗潮涌动。当地邑绅陈澹然、方培卿等44人,联名上《桐城东南乡另设县治呈启》于省府,拟于东南乡另建“新桐县”(原县址拟建石溪,其县境版图与今天的枞阳版图几无二致)。结果没被采纳,但桐城还是没有逃过被一分为二的命运——新中国诞生前夕,桐城的东乡全部、南乡大部、北乡一部被划出,单独成立了桐庐县。新中国建立之初,桐庐县更名为湖东县。年,县城由汤沟镇迁至枞阳镇,恢复汉时县名——枞阳县。

据说枞阳重新设县,是因为此地距离桐城县城相对较远。在硝烟四起的战乱时代,这里一遇突发事件,很难及时报知县城。即使得知,也鞭长莫及。

这种分离对桐城造成的伤害无比巨大,毕竟两者共同孕育并壮大了桐城文化。而且,枞阳的离开,让桐城丧失了重要的沿江水道。随着严凤英的老家——罗岭镇在安庆做大城区的过程中被吞食,桐城只有靠着一小块“飞地”——鲟鱼镇,才能和长江保持着关系。但就是这个鲟鱼,今天还被枞阳继续打着主意。

更要命的是,随着工业化的推进,以农立县的桐城,虽然享受了旧时代的荣光,却有被新时代拉下的危险。这里好山好水,却没有好的工业资源。这也一度逼迫桐城人继续“穷不丢书富不丢猪”的传统,尽量走出去。

但好在桐城人的志气、血性,以及聪慧,却不可被剥夺。对他们来说,这就是最大的资源。从小我就熟悉一个词,那就是“跑推销”。他们从外面引进资源,然而又通过自己的加工,将成品卖到全国各地。这也就是所谓的,两头在外,全靠脑袋。桐城的四小产业:小刷子、小袋子、小配件和小盖子,就是这样做大的。桐城的乡镇企业也因此风起云涌,成为安庆的典型。我的身边便有不少这样的亲戚,在农闲之时背着样品,赶到某个城市,一家酒店一家酒店的上门,一家超市一家超市的问询,寻找合作的机会。年,桐城之所以能撤县设市,也在于这些桐城人的奋起。某种意义上,桐城和鸡毛换糖的义乌,互为镜像。

如果不说,你很难相信,桐城在今天不仅拥有一个省级经济开发区,而且还拥有一个国家级经济开发区。正是四小产业的发展,为桐城培训了工人,也打下了产业基础。

但问题依旧如影随形。一个是小产业的难题。它可以助小康,但性价比过低,很难图强。况且,由于粗放经营,对环境也造成相当冲击。

二个是安庆的失落。身为当年的长江五虎之一,安庆曾一度引领安徽。但省会在建国后的旁落,加上安徽自身在多年内想融入长三角而不得,安庆日渐不安,甚至连枞阳也保护不了,被隔江而望的铜陵割占。桐枞虽然分家,但好歹同处安庆,现在居然分属不同的地级市,让人更为伤心。此外,没有安庆这个龙头的带领,桐城难免需要孤军奋战。

相反,北边的舒城虽然归属六安,但更靠近合肥,受合肥都市圈的“笼罩”,这些年来对桐城紧追不舍,而庐江则在巢湖被“三家分晋”之后,成为合肥的辖县。因接受合肥产业外溢,更是在GDP上于年前后实现对桐城的反超;

这种来自兄弟之间的前后对比,杀伤力巨大无比。但它们显然不止在经济上弄个高下,更要命的是,它们还要在文化上,向桐城宣示自己的存在。

06

李公麟,字伯时,舒州人。这是来源于《宋史·李公麟传》中的论断。毕竟《宋史》是在元朝时由丞相脱脱和阿鲁图先后主持修撰,时间隔得不远,相对来说比较权威。尽管在明朝之前,桐城文化不显,但好歹因为大画家李公麟的出现,让桐城多了底蕴。但由于桐城曾一度县名不定,导致后人将他干脆记在了舒州的名下。

然而,正因为这个“舒州”,让曾和庐江争文翁争周瑜的舒城,又一次看到了希望。在以讹传讹中,舒州变成了舒城。但正如前文所叙,舒州和舒城毫无关联。舒州是今天的安庆,舒城则旧属庐州。但不管如何,这种争名人,同样也是源于人家对自家城市的赤子之心。

但让桐城有些膈应的,则是来自原为一体的枞阳县的“动作”——它们不仅大作特作刘大櫆、吴汝伦的文章,而且对姚鼐、方苞、戴名世“虎视眈眈”。

对前两者我们也较能理解,毕竟他们原籍枞阳,所以也不算硬抢。但枞阳看上后面几位就有些让人无语了,事实上,方苞生于南京六合,其始祖的始迁地是桐城县城凤仪里,今址尚存;姚鼐和姚莹虽然是枞阳麻溪姚氏最著名的两位族人,但到姚鼐、姚莹时,姚氏家族在桐城已繁衍生息了数百年,传承十几代人了,远远超过他们在麻溪生活的时间……所以,更准确地说,他们不仅是老桐城人,同样也是今天的桐城人。但正因为和枞阳“沾亲带故”,给了对方搭便车的大好机会。

我也从网络上刚看到了这样一篇文章,题为《加速文旅融合,打造长三角休闲康养胜地》,似乎是新写的,里面就建议,“‘十四五’期间,要重点谋划‘中国桐城派名人故里游’精品线路,以浮山为中心,将方氏名人文化园、左光斗纪念馆、吴汝纶陈列室、刘大櫆故居、姚鼐墓园等串点成线,建设‘枞阳名人大道’,作为一条独具特色的文旅线路。高标准规划建设‘中国桐城派博物馆’,展谒桐城派名人遗存。”

在文化部门和旅游部门合二为一的今天,谁都知道,文化对一个城市的未来意味着什么。枞阳努力打造桐城派,也在情理之中。但我们也承认,正像桐城是个移民城市,桐城派从来就不是一个地域性的文化流派,它融合了百家之长,也有像曾国藩、严复这样的外地传人,所以我们也不应该有狭隘的门户之见。桐城可以提桐城派,枞阳可以提,铜陵也可以提,其实传承了桐城派精神的地方都可以提。但有些让人无语的是,枞阳一边在宣传桐城派,一边又在割裂自己与桐城之间的关联。看它们在提刘大櫆、吴汝纶时,总有意无意地,抹杀他们的“桐城”身份,而更强调他们是“枞阳人”。这就不免看出枞阳内在的心理矛盾了——它们希望有桐城派撑腰,但又希望突出枞阳这个主体,不想让桐城抢了风头。事实上,枞阳虽然是桐城的过去,但今天的枞阳,必须要从桐城身上找源头。

但话又说回来,舒城、枞阳的动作尽管有所争议,但它们对文化的看重,反衬出了桐城的不足。不知道是埋头发展经济,还是名人资源太多了被抢几个也无所谓,还是真有可能把“桐城派”当成了老古董,桐城在自身的文化弘扬上有些失语。

就像我在相当长时间不曾清楚桐城的来源,即使在母校读书时,也只去过只有一街之隔的文庙一次,以及区区数百米远的六尺巷一次……那个时候,文庙老气横秋,根本让人想象不出无数进士从这里走出,而六尺巷,在当时似乎也只是一家敬老院(?)里不起眼的存在,它们似乎都被这个时代给抛弃,但幸运的是,不管时代怎样发展,“勉成国器”永远是这个国家和民族对后人的要求,相反,它越喧嚣越泥沙俱下,以六尺巷为代表的和谐、礼让文化,就越不过时,也越是这个时代的解药。

今天的六尺巷,已经成为一个重要的文化地标,它和周边的文庙、桐城中学,构成了桐城文化流变以及传承的一个重要景区。

我们需要桐城重视难得的文化资源,就像古城墙可以推倒,但文化却不可放弃。一方面,它是凝聚天下桐城人的纽带,另一方面,它也能成为桐城发展的抓手。

尽管今天的桐城,在产业上暂时很难像庐江那样得到合肥的青睐,但是旅游资源相对短缺的合肥,也无疑需要桐城。它们可以组团,让每个来安徽的游客,在感受合肥的现代科技之余,还能回到历史,用文化来浸染心灵。

同时,桐城文化中的经世致用,也让桐城在面对变革的洪流,以及产业的困境时,能用更宽广的心胸和更开放的姿态,来迎接挑战。从老家的一些官员和朋友身上,我看到了他们努力转型升级的决心和意志。比如说,将绿色包装和机电装备作为自己的首位产业。这除了能发挥自己曾经的优势,又能链接新的资源,面向未来。

此外,桐城文化中的勉成国器、和谐礼让,也让桐城学子源源不断地踏上为国争光、为家乡奉献之路。如果说过去它是文都,今天的桐城,俨然已成为院士之乡。

老一派的,有年当选为中科院学部委员的朱光潜、年当选中国科学院院士的“钢铁泰斗”孙德和等人;新一代的,有年当选为中国工程院院士的雷达探测技术专家吴曼青,年当选为中国科学院院士的生命科学专家程和平、年当选中国科学院院士的现任首都师范大学副校长方复全,以及在中国工程院年院士增选中脱颖而出,荣登中国工程院院士榜单的彭寿……

他们不仅让桐城为更多的人所知,其人生也无疑会激励每一个桐城学子。与此同时,他们也在不断地“反哺”家乡。据我所知,身为中建材董事长,曾造出世界最薄玻璃的彭寿,很早就在桐城投入巨资设立生产基地,力助家乡经济转型。

年,因为有朋友刘忠池在太湖旁的丁蜀镇打造紫砂文旅城,邀请我去了一趟苏南小城宜兴。让我惊叹的是,这个小城不仅有著名的紫砂文化,还出过4名状元、10名宰相、15名将军、27名两院院士和多名大学校长——这种文化的“高地”是谁也无法攻占的,也是它人无法复制的竞争力。站在它的躯体上,我立马想到我的家乡。

除了这些大佬,我身边还有很多同学和朋友,诸如在老家的张复汉、刘龙胜、项高鹏等人,在长三角的王永、张九六、汪永明、崔波、金松、金国庆、藕春光、周亚元、高茵茵、徐迎春、张小益、马自应,在南方沿海的孙俊柏、高国平、戴福全,以及被多家风投看好的贝德凯利电器的夏贤志……也在各行各业中,努力成为未来中国的中坚,以及家乡发展的“后盾”。

当然,作为桐城派的后人,也不能在新时代的写作上毫无作为。尽管在母校读书时一直敬仰的陈所巨老师早早便驾鹤仙去,但在中国文坛上,还有陈先发和洪放、王联合、渡庵,以及李国春、汪茂荣、江觉池、白梦、胡堡冬、光其军,和兄长胡启新等人,正不断地向世人推荐优秀的桐城派文化,不断地在用文字刻下桐城的名字。他们有的从政,有的是公司老板,有的是一线工人,有的甚至还是种田犁地的农民……但抛开外在的身份,“桐城”已经成为他们的共同意识,也是相信未来的共同答复。

在自我的重新觉醒中,今天的桐城,又开启了全面提速。而最具有象征意味的,莫过于高铁在桐城的开通。这个多年来只能靠着一条普通铁路联系外界的地方,不开高铁则已,一开就是双黄蛋。除了孔城设有桐城东站,靠近我老家的则有桐城南站。这也意味着,我不需要再赶往城区,在家门口就可以赶上高铁。

这既是桐城的造化,也是人民和时代对桐城的选择。它不仅帮助桐城重新找回当年九省通衢、江淮都会的枢纽位置,而且推动桐城有效地对接合肥,并积极融入长三角的产业链条当中。更重要的是,它有助桐城文化更多地走向时代和未来。

也正是在途径桐城南的G身上,我发现这是一趟环状闭合高铁,它的始发和终点都在合肥南,但除了桐城南之外,它还分别设立了舒城东、庐江西等站。

这也意味着,曾经顶门立户的三兄弟,终于又一次“握手言欢”了。不像以前,我公路走舒城,就过不了庐江;铁路走庐江,就没办法在舒城下车。不管怎样争来争去,远亲总不如近邻,何况大家曾经那样亲密无间。

只是,当我们转头再看看窝在东南一角、转投他人而去的枞阳,只能顺大江东流,却至今都没有一个火车站,不免百味交集,真心希望桐城的曾经,也能一切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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