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气质,由于天生,本难改变,惟读书则可变化气质。欲求变之之法,总须先立坚卓之志。——曾国藩
钱穆:人生三路向钱穆(年7月30日-年8月30日),字宾四,笔名公沙,江苏省无锡人,中国现代历史学家。
其毕生弘扬中国传统文化,高举现代新儒家的旗帜,创办了新亚书院,与吕思勉、陈垣、陈寅恪并称为“史学四大家”,代表著作有《钱宾四先生全集》等。
生只是一个向往,我们不能想像一个没有向往的人生。向往必有对象。那些对象,则常是超我而外在。对精神界向往的最高发展有宗教,对物质界向往的最高发展有科学。前者偏于情感,后者偏于理智。若借用美国心理学家詹姆士的话,宗教是软心肠的,科学是硬心肠的。由于心肠软硬之不同,而所向往发展的对象也相异了。人生一般的要求,最普遍而又最基本者,一为恋爱,二为财富。故《孟子》说:“食色性也。”追求恋爱又是偏情感,软心肠的。而追求财富是偏理智,硬心肠的。追求的目标愈鲜明,追求的意志愈坚定,则人生愈带有一种充实与强力之感。人生具有权力,便可无限向外伸张,而获得其所求。追求逐步向前,权力逐步扩张,人生逐步充实。随带而来者,是一种欢乐愉快之满足。近代西方人生,最足表明像上述的这一种人生之情态。然而这一种人生,有它本身内在的缺憾。生命自我之支撑点,并不在生命自身之内,而安放在生命自身之外,这就造成了这一种人生一项不可救药的致命伤。你向前追求而获得了某种的满足,并不能使你的向前停止。停止向前即是生命空虚。人生的终极目标,变成了并不在某种的满足,而在无限地向前。满足转瞬成空虚。愉快与欢乐,眨眼变为烦闷与苦痛。逐步向前,成为不断的扑空。强力只是一个黑影,充实只是一个幻觉。人生意义只在无尽止的过程上,而一切努力又安排在外面。外面安排,逐渐形成为一个客体。那个客体,终至于回向安排它的人生宣布独立了。那客体的独立化,便是向外人生之僵化。人生向外安排成了某个客体,那个客体便回身阻挡人生之再向前,而且不免要回过头来吞噬人生,而使之消毁。西洋有句流行语说:“结婚为恋爱之坟墓”,大可报告我们这一条人生进程之大体段的情形了。若果恋爱真是一种向外追求,恋爱完成才始有婚姻。然而婚姻本身便要阻挡恋爱之再向前,更且回头把恋爱消毁。故自由恋爱除自由结婚外,又包括着自由离婚。你进一步,便可感到前面又有另一步,向外无尽,向内也无尽。资本主义的无限制进展,无疑的要促起反资本主义,即共产主义。知识即是权力,又是西方从古相传的格言。从新科学里产生新工业,创造新机械。机械本来是充当人生之奴役的,然而机械终于成为客体化了,于是机械僵化而向人生宣布独立了,人生转成机械的机械,转为机械所奴役。现在是机械役使人生的时代了。其先从人生发出权力,现在是权力回头来吞噬人生。由于精神之向外寻求而安排了一位上帝,创立宗教,完成教会之组织。然而上帝和宗教和教会,也会对人生翻脸,也会回过身来,阻挡人生,吞噬人生。禁止人生之再向前,使人生感受到一种压力,而向之低头屈服。西方人曾经创建了一个罗马帝国,后来北方蛮族把它推翻。中古时期又曾创建了一种圆密的宗教与教会组织,又有文艺复兴的大浪潮把它冲毁。此后则又赖借科学与工业发明,来创建金圆帝国和资本主义的新社会,现在又有人要联合世界上无产阶级来把这一个体制打倒。西方人生,始终挟有一种权力欲之内感,挟带着此种权力无限向前。权力客体化,依然是一种权力,但像是超越了人类自身的权力了。于是主体的力和客体的力相激荡,相冲突,相斗争,轰轰烈烈,何等地热闹,何等地壮观呀!然而又是何等地反复,何等地苦闷呀!印度人好像自始即不肯这样干。他们把人生向往彻底翻一转身,转向人生之内部。印度人的向往对象,似乎是向内寻求的。说也奇怪,你要向外,便有无限的外展开在你的面前。你若要向内,又有无穷的内展开在你的面前。你进一步,便可感到前面又有另一步,向外无尽,向内也无尽。人生依然是在无限向前,人生依然是在无尽止的过程上。或者你可以说,向内的人生,是一种向后的人生。然而向后还是向前一般,总之是向着一条无限的路程不断地前去。你前一步,要感到扑着一个空,因而使你不得不再前一步,而再前一步,又还是扑了一个空,因而又使你再继续不断地走向前。向外的人生,是一种涂饰的人生。而向内的人生,是一种洗刷的人生。向外的要在外建立,向内的则要把外面拆卸,把外面遗弃与摆脱。外面的遗弃了,摆脱了,然后你可走向内。换言之,你向内走进,自然不免要遗弃与摆脱外面的。向内的人生,是一种洒落的人生,最后境界则成一大脱空。佛家称此为涅槃。涅槃境界究竟如何呢?这是很难形容了。约略言之,人生到达涅槃境界,便可不再见有一切外面的存在。外面一切没有了,自然也不见有所谓内。内外俱泯,那样的一个境界,究竟是无可言说的。倘你坚要我说,我只说是那样的一个境界,而且将永远是那样的一个境界,佛家称此为一如不动。依照上述,向内的人生,就理说,应该可能有一个终极宁止的境界,而向外的人生,则只有永远向前,似乎不能有终极,不能有宁止。向外的人生,不免要向外面物上用功夫。而向内的人生,则只求向自己内部心上用功夫。然而这里同样有一个基本的困难点,你若摆脱外面一切物,遗弃外面一切事,你便将觅不到你的心。你若将外面一切涂饰通统洗刷净尽了,你若将外面一切建立通统拆卸净尽了,你将见本来便没有一个内。你若说向外寻求是迷,内明己心是悟,则向外的一切寻求完全祛除了,亦将无己心可明。因此禅宗说迷即是悟,烦恼即是涅槃,众生即是佛,无明即是真如。如此般的人生,便把终极宁止的境界,轻轻的移到眼前来。所以说立地可以成佛。中国的禅宗,似乎可以说守着一个中立的态度,不向外,同时也不向内,屹然而中立。可是这种中立态度,是消极的,是无为的。西方人的态度,是在无限向前,无限动进。佛家的态度,同样是在无限向前,无限动进。你不妨说,佛家是无限向后,无限静退,这只是言说上不同。总之这两种人生,都有他辽远的向往。中国禅宗则似乎没有向往。他们的向往即在当下,他们的向往即在不向往。若我们再把禅宗态度积极化,有为化,把禅宗态度再加上一种向往,便走上了中国儒家思想里面的另一种境界。中国儒家的人生,不偏向外,也不偏向内。不偏向心,也不偏向物。他也不屹然中立,他也有向往,但他只依着一条中间路线而前进,他的前进也将无限。但随时随地,便是他的终极宁止点。因此儒家思想不会走上宗教的路,他不想在外面建立一个上帝。他只说人性由天命来,性善,说自尽己性,如此则上帝便在自己的性分内。儒家说性,不偏向内,不偏向心上求。他们亦说食色性也。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他们不反对人追求爱,追求富。但他们也不想把人生的支撑点,偏向到外面去。他们也将不反对科学。但他们不肯说战胜自然,克服自然,知识即权力。他们只肯说尽己之性,然后可以尽物之性,而赞天地之化育。他们只肯说天人合一。
他们有一个辽远的向往,但同时也可以当下即是。他们虽然认有当下即是的一境界,但仍不妨害其有对辽远向往之前途。他们悬至善为人生之目标。不歌颂权力。他们是软心肠的。但他们这一个软心肠,却又要有非常强韧而坚定的心力来完成。这种人生观的一般通俗化,形成一种现前享福的人生观。中国人常喜祝人有福,他们的人生理想好像只便在享福。福的境界不能在强力战斗中争取,也不在辽远的将来,只在当下的现实。儒家思想并不反对福,但他们只在主张福德俱备。只有福德俱备那才是真福。无限的向外寻求,乃及无限的向内寻求,由中国人福的人生观的观点来看,他们是不会享福的。福的人生观,似乎要折损人们辽远的理想,似乎只注意在当下现前的一种内外调和、心物交融的情景中,但也不许你沉溺于现实之享受。飞翔的远离现实,将不是一种福,沉溺的迷醉于现实,也同样不是一种福,有福的人生只要足踏实地,安稳向前。印度佛家的新人生观,传到中国,中国人曾一度热烈追求过。后来慢慢地中国化了,变成为禅宗,变成为宋明的理学。近人则称之为新儒学。现在欧美传来的新人生观,中国人正在热烈追求。但要把西方的和中国的两种人生观亦来融化合一,不是一件急速容易的事。中国近代的风气,似乎也倾向于向外寻求,倾向于权力崇拜,倾向于无限向前。但洗不净中国人自己传统的一种现前享福的旧的人生观。要把我们自己的一套现前享福的旧人生观,和西方的权力崇拜向外寻求的新人生观相结合,流弊所见,便形成现社会的放纵与贪污。形成了一种人欲横流的世纪末的可悲的现象。如何像以前的禅宗般,把西方的新人生观综合上中国人的性格和观念,而转身像宋明理学家般把西方人的融和到自己身上来,这该是我们现代关心生活和文化的人来努力了。以上的话,说来话长,一时那说得尽。而且有些是我们应该说、想要说,而还不知从何说起的,但又感到不可不说。我们应该先懂得这中的苦处,才能指导当前的人生。来源:《人生十论》一书(钱穆,三联书店)钱穆:人生的三个层次每个人的发展过程中都应该有三个层次,或者说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为生活。衣食住行与价值是维持生命的存在。先讲讲食和衣。
所为食前方丈,一丈见方的很多食品同颜渊的一箪食、一瓢饮,实际上没有什么区别。大布之衣,大帛之袍,同锦衣狐的作用也差不多。饮食为御饥渴,衣着为御寒冷。同样,颜渊居陋巷,在贫民窟里;诸葛亮卧草庐,在一间茅草房里,从表面上看双方好像不一样,其实在生命和意义与价值上还是差不多的。再讲到行,孔子出游一车两马,老子函谷关只骑一头牛,普通人只好徒步跋涉了。今天科学发达,物质文明日新月异,我们的衣食住行同古代的人绝不相同,但生命的意义与价值的角度看,衣还是衣,食还是食,住还是住,行还是行,生活还只处于第一阶段。动植物亦有它们的生活,有它们维持生命的手段,所以生命第一层次即生活方面比较接近自然。可以说人同其他动植物的生活相差得不太远。孟子的“人之异于禽兽者几稀”,即是此意。进一步说,我们是为维持我们的生命才的生活,并不是我们的生命就是为了生活。生活应该在外层,生命则在内部。生命是主,生活是从。生命是主人,生活是跟班,来帮主人的忙。生命不是表现在生活上,应该另有作用。这就是我们要讲的生命发展这程中的第二个层次,即人的行为。换句话讲,人的生命价值应该体现在事业上。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上,不是只为吃饭、穿衣、住房子、行路的。除了衣食住行以外,我们应该还有人生的知为和事业,这才是人生的主体。今天不少人工作都是为了谋生。为了解决衣食住行问题才谋一个职业,那工作来满足自我生活需要。工作当然也可以说上一种行为,实际上应该有另一种高尚的行为,按照古人所讲,就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一个人只要有所不为——不讲我不想讲的话、不做我不想做的事,不论他是大总统、大统帅、大企业家,还是农民、工人,从行为上讲都是平等的。他们的区别只是生活质量,但做人的精神是平等的。讲平等要从这种地方讲。如只从生活质量上看,人与人怎能平等呢?整个世界的人都不平等!有的事富贵的人可以做,贫贱的人却不能做;有的事贫贱的人能做,富贵的人却不能做。只有我们讲的修身,这种精神行为,才是平等的、自由的。可见古人所谓的修身,到今天仍旧有意义有价值。再过上年、0年,这种意义与价值还会继续存在。第二步是齐家。每个人都一个家。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夫妇好合,这样的生活才有意义。
天下哪有完全大公无私的事呢?吃饭,一口一口吃,这就是私的。穿衣,穿在我身上,也是私的。房子自己住,还是私的。哪有不私的事呢?修身齐家不是个人主义,不能只讲自己。没有父母,你又是从哪里来的呢?修身齐家亦不是社会主义?身与家都是私有。修身齐家是一种行为道德,是公私兼顾的。尽自己的能力来修身齐家,这是你应该做的。我应该修身齐家,你也应该修身齐家,大家是平等的。第三个层次就是治国平天下。个人、家庭、国家是一体相通的。古人对人生看得很通达很透、才会有此想法。
一个人最多不过有年的寿命,能活到八十九十的就很少了。过了一百年,一个家里的人就完全换了,正所谓人生无常。世界上各大宗教,无论耶稣教、回教,还是佛教都在讨论这个问题,惟有中国人不喜欢讨论此问题,中国人习惯在人生无常的现实下安下心来。我们为什么要修身?为什么在齐家?为什么要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现在讲到人生的第三个阶段了,这就是人生归宿。人生有开始,自然也应有个归宿。只为在此听演讲,听完了,各人各的归宿,或者回宿舍,或者回家。我们的人生也应有个归宿。中国人讲归宿同宗教的讲法不同。宗教说人死了灵魂上天堂或者下地狱,中国人不说对,把此问题搁置不论。中国人讲人生的归宿在人性。每个生物都有自己的天性。老鼠有老鼠的天性,小白兔有小白兔的天性,那么我们人呢?人和动物不同的地方就在于人的天性高过相其他动物,不容易以现。不仅别人不知道,自己或许也不知道。人的一切行为都应合乎自己的天性。正所谓各有所好。如我摆两个菜;一个鸡,一个鱼。你喜欢吃鸡还是喜欢吃鱼?一下子就可知道,这很简单。若你是学文学的,究竟喜欢诗歌还是散文,就不是一下子就可以知道的了。散文中,你喜欢韩文还是柳文,更不容易知道。这些都该用些力气才知晓。人的其他行为也是如此。总知,人的行为要合乎自己的天性。能令自我天性得到满足,自会将安乐两个字放在人生最后的归宿上。我天性就是这样,只有这样做,我才安心,才感到安乐。那么我请问诸位,我们的人生除了安与乐之外还有第三个要求吗?吃要吃得安,穿要穿得安,安是人生中第一个重要的字。安了才会乐。看看社会上大富大贵的人,或许他不安不乐而极其贫贱的,或许反而安乐。诸位应该争取还是安乐于贫贱呢?宝贵与贫贱只是人生的一种境遇,而我们要的是安与乐。只要我们的行为合乎我们的天性,完全可以不问境遇自得其乐。我们中国人常言德性。什么叫德性?韩愈说:“足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可见德就是性。自己的内部本来就充足,不必讲外部条件。臂如说喜欢,喜欢是人的天性,不而要外部条件。快乐亦是天性,不而要外部条件。哀伤也是。人遇到哀伤时若不哀伤,便无法安乐,如父母死了,不哭你的心便不安,那还怎么安乐!怒也是人生的天性。发怒得得当,也会感觉内心安乐。我不识一个字,但我也有喜怒哀乐。诸位看街上不识字的人很多,或许他们的喜怒哀乐比我们天真、更自然,发泄得更恰当、更圆满。人生的最后归宿就要归在德性上。性就是德,德就是性,古人亦谓之性命,我们要圆满在发展它。表现出恰当而圆满的喜怒哀乐,可做别人的榜样与标准,我们称其为圣人或天人。与天与上帝,与大自然合一。人生若能达到这个阶段,就可以死而无憾了。做人第一要讲生活,这是物质文明。第二要讲行为与事业,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是人文精神。德性是个人的,同时也是古今人类共同的。人生的归宿也应如此。预览时标签不可点